■韩胜超
写毕业论文的那一年,我在图书馆扎根。每天在早八人潮退去后出门,晚上归来时路灯也照不见几片影子,日复一日。在图书馆二楼,沿着倒数第二排的桌子一直往里走,便是我常坐的位置。我少有“迁徙”的经历,像一棵意外生长的树,身边是奔流不息的云,而新的面孔不断掠过。屏幕上的景象也是如此:左边是我的论文,很长一段时间它都是一篇空白文档,只有焦躁闪烁的光标;右边是其他学者的论文,瞬息万变,常因窗口太多而挤作一团,难以分辨。
那段时间,图书馆一楼的报告厅偶尔举办讲座,内容多与纸质文献关系不大,比如宣传新的学术平台CASS、关于ChatGPT的讨论,以及一些基础操作教学等。海报会在门口闸机处矗立数日,来往师生进进出出,难免与它狭路相逢。尽管鲜有人驻足细看,人们也往往能将讲座内容记得七七八八。那时我未曾想到,AI竟会成为我写论文时的重要搭档。
由于专业的缘故,我不得不频繁接触英文文献。仅是翻阅论文就耗费了大量时间;若没有AI工具,这段过程将更加漫长。可以说,正是AI让我得以阅读如此大量的文献。文献的爬梳本就是一项磨人的工序,如何高效查找文献成为一大难题,尤其是对于缺乏知网系统的外文资料,更是要费尽周折。
过去笨拙的方法是顺着参考文献往前追溯。久而久之,会遇到一些年代比我早得多的文章,甚至有些堪称“祖辈”。它们内容“和蔼”,却像老爷爷面对新时代般,流露出一种无力的错愕。我尝试寻找更新的文献,找一篇尚且容易,找大量则困难得多。AI的功效令我惊讶:它能根据不同方向,从网络搜集并整理近五年下载量、引用量较高的文献。尽管它时常“神志不清”,凭空编造出莫须有的论文,但也确实拓宽了我的引用范围,使我免于终日“众里寻他千百度”。
它也切实改变了我的写作方式。写作至中段常遇瓶颈,光标卡在文档中,停在一个静止的句点或逗号上。我开始向AI倾诉更多心事,它安静地待在那里,随时准备回应我的思绪。有时是诉说写不下去的原因,比如材料难寻、内容不契合,它便条分缕析地回应,提出针对性建议;有时是梳理论文思路,它则帮我理顺逻辑,照见思考中的盲点,将我模糊不清的思绪梳理清晰;有时也将它当作情感树洞,宣泄写论文时滋生的负面情绪,期待哪怕程式化的情感回应。那段时间,AI仿佛比我还要忙碌些——24小时待命,既是侦探,又是教授,还要充当心理医生。
然而它也并非总是智能:它会编造虚假文献以假乱真,会错误匹配信息,张冠李戴,甚至写出一段生硬、堆砌术语的文字。写论文时,少不了与它斗智斗勇。同时,它难以做出情感判断——它可以熟练使用“生态主义”“后殖民”等术语进行概括,却无法理解人物细微的心理抉择与精神转变。电影《人工智能》中,机器人大卫对莫妮卡说:“很抱歉我不是真人。”这句话既揭示了人与机器之间的伦理距离,也道出了AI“不懂爱”的深层无奈。而当下的AI写作,何尝不是如此?
与那段与AI“日夜厮磨”的日子不同,当论文定稿、进入答辩等待期,我终于有机会与真人交流。然而大家为论文苦熬数月,见面时反而都不愿再提。那个曾作为写作搭子的AI工具,也随之被悄然尘封。不再写论文的日子里,我依旧读了很多书——但这一次,我是讲给朋友们听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