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杨雨行

料峭的春息方未散却，仿佛流火授衣之期已弥近了。闲来坐一池清浅，对着天心淡月，虽然中秋犹无期，总不禁想到秋征的孤鸿，其鸣哀厉，其声弥长。

清泠的月只是高悬，忘记了姣人姝子，忘记了陈王宵宴。人间许多事，在月光下流逝了，而且只顾流逝，空有寤怀与肠断，不减损了半缕清晖。一言不发，只是阴晴圆缺；晦朔可期，只是良辰难当。

我也不禁感怀一些往事，逝去的人，逝去的感情，只恐生如朝露，溘然之间，也随他们一并流去了。痛哭的夜晚月洒零露，守候的烛旁月映微霜，送别的清晨残月遣风。明月见证着一切，赠我天地一白，有如心胆澄澈。痛心的回忆总被留在凛秋，秋日的悲凉也总系于明月。彼时秋月如珪，秋露如珠，我已来不及向离人进奉饯别的珪璧，只有给自己留下茫然的泪珠。

我曾拉开窗帘等待月光，但不待月出早已阴蔽；我曾仰诉皓月祈求梦会，但惊醒处只余空落与惘然。月出皎兮，然而月出月落只是时间的凭依；月出皓兮，然而阴晴圆缺只是一份轮回的期许。月羡慕着人的情思，我羡慕着月的澹然，月以清光委照悲欢离合，人以幽思寄曲诉月长歌。清歌随风散去，月只是年年如斯。这样一些终将湮尘的记忆，我想永远收藏，但却力不从心。

起身四顾，池馆仍如旧，月色也仍如旧，只是一同望过月的人，已作了镜前泡影。时间从不于昨日驻足，背影却日益模糊着。她在时，我们每晚为她留一盏灯，因为入帘的清晖不足盈户，生怕她拄杖失足，留下一心遗恨；她在时，我想为她多点一盏灯，因为冷寂的月华不忍沦精，想在她短暂的一生中，多带来几许光明。一盏盏灯，一个个人，待她们都走了，我们仍然会留一盏灯，不是为了逝者，而是为了生人，为了明珠惭冶，晨曦恨返。晓镜前雨折风催，夜吟时也会踌躇兴叹：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只相似。

往者悲秋风，悲落木，大半孤独失意使然。而悲夜月，不如说是怜夜月，借以幽思悱恻，借以怀古望今。家中的灯常彻夜通明，便有如中天的朗月照烂群辰。记得十六岁庆生时，丧乱的苦痛未已，然而那夜有皓月高悬，有灯火盈室。父亲嘱我写下一篇《留一盏灯》，并决意就此停笔，因我已通晓属文作诗的道理，他为父的指引就此尽了。乘一缕月色，我曾问过，他作为孩子，也作为父亲，这种好似诔文的纪念，为何却要让我执笔。那时他只是默然，第一次在我面前垂泪，潸然却又无声地向我诉说着，他早已留下一盏灯，便是他的第二个孩子，便是我。微光可以成炬，焰续薪传，虽不争光于日月，犹能于漫夜生辉。

对着面前的静水，我感受着流淌。素月流天，清光纷泄，携着满怀念想，带着一心希冀，托付着风篁的遗响，承载着无由的期许，流过了衰落的草木，流过了萧瑟的秋声，在泪珠坠落的那一刹那折射光芒，也仿若一盏蒙尘的灯，待着冰晶来濯洗。有时在长夜中寻梦，大多只是彷徨，偶得故人，也会剪得月光入梦，以清白呈章，以月华成妆。我于是体悟古人的心怀，于是理解了，何以为千里共婵娟。

月出，凝洒着潺潺的光影，延续着未竟的残章。清影澹澹的，不忍吟玩，怕在清越中流生愁绪，怕在沉淡里惊寤兴怀。我只有吟罢了往事，作别今晚的淡月，数着下次月圆之期，再捧着冰心来许约。月会出，固然也会落下，而月落是日出的先驱，日出是光明的前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