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张会会
南河头的围栏上缀满亮黄色的小灯，如同满天星斗，光点闪烁。朦胧的夜色里，一轮圆月升起，小河水波荡漾，水乡人的月夜如约而至。
四十多年前的一个秋天，母亲急匆匆地奔向医院，他跑掉了一双解放鞋，才准我来到这个世界。“不管怎样，日子总归可以过得去的”，他对母亲说。那时的我应该就像一颗蒲公英的种子，随风起舞，突然有了降落的方向。我们之间的故事应该是在那一个瞬间开始的。我虽不知道“父亲”是什么，但已然感觉到这是生命中最重要的一个人，他牵着妈妈的手回家。
父亲十几岁时，奶奶带他去拜师学艺——学泥水。这是一份非常辛苦的工作，每天和水泥、黄沙、砖块打交道。站在高高的脚手架上，挥舞泥刀，砌着砖块。夏天，太阳撒泼似的照着，一会儿就汗流浃背。冬天，水泥的刺激会让双手裂开一道道血口子，只能用胶布包着。但父亲从来没有喊过苦和累，他对师傅毕恭毕敬，每天给师傅盛饭泡茶，洗衣叠被。干活时，紧盯师傅的每一个动作，认真学习，用心揣摩，很快就学得真本领。后来，父亲离开师傅回镇上自己承包工程，我们家的日子也开始慢慢好起来。师恩难忘，逢年过节，父亲总是带着自家做的小尺糕，母亲养的老母鸡，专程去外地看望师傅。小时候的我，也常常跟随一同前去。年岁逐增，我渐渐明白有一个好的老师，领你进门，教你本领，是通向成功的一条捷径。
父亲对我的教育总是严中有爱。记得有一次，他在灶门口烧饭，穿了一件破了洞的背心。我从泥地上捡到了一把锈迹斑斑的破剪刀。双手拿着剪刀一开一合玩着，没料到剪刀正好剪在他的手臂上，当下就张开一个口子，血液喷涌而出。我傻愣愣地站着，一动也不敢动。母亲急忙拿出旧纱布帮他包扎，转头想要训斥我的时候，父亲拦住了：“孩子小，不是故意的。”那时父亲眼神温暖，很多年过去了依旧余温不散。
可是，一旦我欺负了穷苦人，父亲一定不会轻饶。村上有一位阿婆，人称二宝，比较老实，村上的小孩经常合伙欺负她。一到晚上会穿上老一辈留下来的长衫，拿着木棍子去敲她家的窗户，穷人家的窗户都是纸糊起来的，一敲就破了个洞。
隔天下午，母亲刚杀好黄鳝，我随手扯起黄鳝肚肠一甩，正中阿婆的鼻梁，留下一条深深的血印。吃晚饭时，父亲得知此事，二话不说抡起“大虎掌” ，啪啪落在我的屁股上，眼泪扑簌簌地掉下来，可我不敢吭声。那时的我哪里晓得，一颗善良的心方可换来一世安稳。
父亲非常爱喝酒。他从外地回来的那几日，经常会给我几块钱，让我去桥头小店里买两瓶平湖黄酒。母亲炒上几个家常菜，最多的是炒花生米。父亲端来一个蓝边小碗，“咕咚咕咚”倒上小半碗，用三个手指熟练地夹起小碗，轻轻呷上一小口，满意地啧一声，陶醉在酒香里。
父亲回乡在镇上承包工程时。每天都要喝醉，喝醉后倒头便睡，不脱鞋子也不脱衣服。浓浓的酒味中那一阵响似一阵的鼾声如同一把把铁锤敲打着我的心。母亲也常为此事和他吵架，父亲信誓旦旦地写下一张张保证书，贴在墙头。可闻到酒香，就迈不开腿了。
一天下午，我在返校途中遇见了他，他喝得醉醺醺地将一袋水果交给我，转身像老母鸡似的一步一摇离去，灰色夹克衫的两襟在风中一开一合。目睹父亲远去的身影，我的内心五味杂陈，父亲查出糖尿病已多年，早和美食无缘，平日里连多吃两口饭都像是“犯法”。“年轻的时候，没有东西吃，现在买得起好东西却又吃不得了。”每每想到父亲的这些话，总感叹人生的无奈。我想，在他远离家的那些夜晚，也许就是这一小碗酒香温暖了孤独的心，陪伴着他走过岁月风雨，走过人间沧桑。我涉世未深，又怎能读懂父亲心底的那些故事呢？
师范毕业那年，他特意跑到学校的铁门口递给我一个鼓鼓的信封，里面有两万块钱，是为我读大专准备的。他晒得黝黑的额头上已经悄然爬上皱纹，而往日乌黑的头发里，密密麻麻地长出了很多白发。遥记得那年，我的脖子里长满了红疹子，看了很多地方都不见好，后来父亲背着我去了上海。回来的时候，满天飞雪落满父亲的头发。我用手轻轻一拍，白雪抖落，黑发湿润地耷拉下来，父亲微笑着露出两排银牙。可惜白发终究不同于那日的雪花，怎么拍都拍不落了。
这些年，疲于奔波，每每想到他的时候总觉亏欠。陪伴太少，总想着要带他出一趟远门，看看外面的世界，但都已经来不及了，真的是应了那句“子欲养而亲不待”。在无尽的时间隧道里，父母与子女，就像两条不相交的平行线，彼此注视，渐行渐远……
父亲一直都不想给子女添麻烦，就连最后离开都走得那样悄无声息。好似一片雪花飘落，归向来处。很长一段时间里，我都无处安放对他的思念。我留下了他读过的书和一页又一页的笔记，可这些都是不够的……
有时，当我迎着太阳走在路上，我看见那阳光里有他的身影；当我俯身聆听门前的老榆树发芽，我听到那点点的新芽里有他的声音；当我抬头目睹月亮的芳华，我知道月光里有他的微笑。他在清晨的一声鸟鸣里，在午后的一片游云中……而我就像一粒种子，拥抱大地，生根、发芽、长叶、开花……在一代又一代的承上启下里，饱满而坚定地生活着，因为我知道他从未离开。
古老的石板路上，投影下一盏盏灯斑驳的光影。“老平湖”的木楞窗里飘来人间烟火的气息。我循着石板路归去，抬头望月，月光如水，水如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