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C03版:东湖·语丝

烟尘中的巢儿

□ 韦 蔚

北窗外的园子里,伫立着一排高大的朴树。其中一棵树的枝丫上,有一只硕大的鸟巢。巢儿的主人,是一对喜鹊。

在我看到了一出又一出悲欢离合的人间爱情之后,我第一次看到一对鸟儿千辛万苦地搭建它们的爱巢。

那天是辛丑年的腊月廿三,离壬寅新年的来到还有一周。中午,我与往常一样边在厨房水池旁洗洗涮涮,边看一眼窗外的风景。也就那么一抬眼,我看到了一只鸟儿。这鸟儿的体形比常见的麻雀大好几倍,只见它嘴里衔着一截树枝,停在朴树的一根枝桠上。我从未见过衔着树枝的鸟儿,不由好奇,这鸟儿想干什么呢?

之后看见鸟儿向着下方的一根枝丫跳跃而下。于是,我看到了大约有十来根长短不一的树枝交错着卡在树杈间,我明白了,鸟儿在筑巢呢。

鸟儿将嘴里的那截树枝往那十来根树枝上插了下去,又啄了一会儿,便振翅向着西北面的那片林子飞去。

鸟儿整体呈黑色,翅膀上方和腹部有大块白色。当它展翅的那一刻,我断定我看到的是喜鹊。

后来,我看见了两只喜鹊一前一后地飞来,嘴里都衔着一截树枝。

差不多在同一时间落到树上。然后,他啄一下,她也啄一下。她啄一下,他也啄一下。

就这样,飞啊飞啊,啄啊啄啊,那巢儿越来越像样了。

喜鹊飞翔的时候,或是筑巢的时候,或是栖息在树枝上的时候,常会“喳”地叫一声。他喳一下,她也喳一下。她喳一下,他也喳一下。

喜鹊的叫声很特别,不像别的鸟儿,或是叽叽喳喳的嘴碎,或是咿咿呀呀的婉转。喜鹊的那一声“喳”,那真的是粗粝,也真的是干脆。即便是一声接着一声的“喳”,也是声声干脆利落,从不拖泥带水。这跟我小时候在读到“喜鹊枝头喳喳叫”之类的文字时所臆想出来的声音,全然不同。

某日,我被一阵又一阵激烈的喳喳声吸引到了北窗前。窗外第一次出现了四只喜鹊!

两只一东一西分别站在两棵朴树上“喳”着。

另外两只在空中打着旋扑向对方。两喙相啄的那一刻,也都“喳”着,声音短促而凶狠。

两鸟空中激战大约持续了七八分钟。

终于,入侵者拖着长尾巴振翅而去。

树上又只剩下了两只鸟儿。一只站在鸟巢的边上,一只蹲在鸟巢的里面,巢里的仰头将喙迎着巢边的,随即两喙一次次地互相碰触。之后,双双腾空而起,向着西北面的那片林子飞去。

在喜鹊忙忙碌碌筑巢的日子里,我常会想象,最后这巢儿会筑成什么样子。我还不止一次幻想着若干时日之后才会出现的某些个场景,例如小喜鹊们从鸟巢中探出小脑袋东张西望,或是小喜鹊们将鹅黄色的小嘴巴大张成一个V字,拼命伸长了脖子去啄取或去接住爸爸妈妈嘴里的虫子或是植物种子或是别的我无从想象的美食。

结果却是,我什么都没有看到。

因为不经意间,春风吹绿了这排高大的乔木,朴树不再是从头到脚都赤裸着的。叶子起先只是个小芽儿,枝条上的万千小芽儿呼啦呼啦地猛长,没多久,鹊巢就隐在了层层叠叠的绿叶中了。

只是,鹊儿振翅远去或飞落到地上寻觅食物或各类建筑材料(据说草根、苔藓、棉絮、兽毛、人发、鸟的绒羽等等柔软物质都是好建材),还是可以看得清清楚楚。

于是,我想象着鹊儿隐在这千万片叶子间的各样劳作,以及各种可能出现的场景。例如继续筑巢,完成基建后,开始精装修,然后繁衍生命……

夏天来临的时候,我听见了此起彼伏的喳喳声,除了我非常熟悉的那对鹊儿的声音之外,我还听到了同时响起来的另一种鹊声,也短促,也干脆,只是不再粗粝。

我断定,那是雏鸟在歌唱!

鹊儿们有宝宝啦!

我不确定,如今这个家族合唱团有几名团员了。我只知道合唱团已经有了多声部,那歌声真的热闹多了,丰富多了,自然,也美妙多了。

只是,合唱的场景,我也只能想象。

我以为要到肃杀的深秋时节,才能看个究竟,那时候朴树落尽了叶子,就能填补我想象的空白了。

不曾想今夏长时间高温干旱,朴树的很多叶子提前由绿转黄,不几日就落叶缤纷。鹊巢居然尚在盛夏时节就突兀地显露在明晃晃的日头下了。

朴树身后的灌木丛下,黄叶渐次堆积,一派深秋之气。每日最高气温却依旧在38度上下徘徊。

鹊巢显山露水了,但我想象的那幅景象始终没有出现,我甚至连鹊儿们进出鹊巢都从未见过。

偶尔会看到两只或三五只鹊儿在北窗外飞着,或在树上窜来窜去。

鹊声也难得听见了。

有时候,我望着静默无声的鹊巢会想,鹊儿们是在这个酷暑搬家了么?鹊儿们只是恋着故园,回来看一下么?若是,鹊儿们又是在哪里找到了一片清凉世界呢……

一个多月过去了,始终无解。

而这段时间,全国多地成为了火炉,渐渐的,川渝成为了火炉中的火炉。

山林起火了,嘉陵江断流了,居民区也断水断电了……

前天深夜看到陕西都市快报的信息,四川大旱大雨无缝对接,因滑坡、泥石流等地质灾害风险较大,各地已连夜紧急转移群众10466户,共计29332人。

不由念及重庆的舒鑫小朋友了。

8年前,我在嘉兴二院接受右肩内固定取出术。不曾想与10岁的小舒鑫结成了忘年交。

舒鑫妈妈姓曹,因为工伤断了两指,在我术后的第三天成了我的病友,我22床,她23床。

舒鑫成了病区最小的“陪护”。绝大多数时间,他都陪伴在妈妈身边,看点滴,倒尿盆,打开水,取饭菜,给妈妈喂饭擦脸,去医院隔壁的超市购买吃的用的。

舒鑫看着妈妈的输液袋的时候,时不时也会转过身抬起头看看我的输液袋。

舒鑫会抽时间在妈妈的床头柜前做暑假作业。

舒鑫困了,就在妈妈的脚边儿躺一会儿。有几个晚上舒爸爸来换班。

术后我需要康复锻炼。除了练习曲臂上抬、“爬墙”、弯腰甩臂或画圈,我一天几次出病房到走廊上健身走。走廊不宽,舒鑫就跟在我身后走。到头了,转身,然后就是我跟着舒鑫走。我们常常跳方格子一样地向前,或退后,边走边计算格数,或步数。我出题,舒鑫解答,加加减减,乘乘除除,乐此不疲。

舒鑫喜欢跟我说话,喜欢听我讲故事,还喜欢跟我一起唱诗歌。

2014年8月13日,我在日记中写道:跟舒鑫聊东西方文化的差异,还告诉舒鑫,东方人与西方人的赞美方式,也是大大的不同。

那天舒鑫给妈妈夹菜,我忍不住拍下了照片,发彩信给舒爸爸,我告诉那位又黑又瘦的父亲说:这是我给大学生上课的好教材。

想着之前小曹说起因为手指残疾了,不能再回厂里打工,出院后打算全家回重庆老家。我就跟舒鑫说:回老家你还会越来越棒的。到时候也拍了照片发给我呀,你爸爸手机里有我的号码呢……

半年过去了,年节里的一个午后,手机铃声响起,来电显示,“舒鑫父”。

舒鑫的声音亮亮堂堂地响了起来,一声“老师我想你了”,我便笑出了眼泪……

一晃七年半又过去了。

5天前的深夜,我在微信上看到了一片又一片山林里,火苗绵延成了火龙与火海。

村民在山下焦急地喊着:火下来了!下来了!马上要烧到我们的村子了!

隔天,我看到了摩托车队。山火发生之处大都地势陡峭,大型救援车辆上不去,救援物资急缺。当地人立即自发组织摩托车大军,背着救援物资往山上赶。

那里,是舒鑫的家乡啊!

我在手机里翻找,很快找到了“舒鑫父”的号码,犹豫了一下,还是没有拨打。

我不知道今后还会不会打这个电话,也不知道这个号码是不是已经成为了空号。

我的眼前浮现出了望不到尽头的摩托车队。我依稀看见崎岖不平的山道上,舒鑫戴着红头盔驾着摩托车轰鸣而过。前方烈火熊熊,浓烟四起。

那里,是舒鑫的家园。

后天就是9月1号了,是孩子们开学的日子。在这个不需要再开空调的深夜,我念想着那片大旱之后大雨的土地,遥想着18岁的舒鑫坐在教室里的模样。

我的记忆很是糟糕,当年舒鑫的小脸已记不真切。所幸我对声音敏感,至今还记得他的嗓音,音域高,虽并不清脆,但总让我联想到阳光地带。

今晚,我在某号上读到了一段标题为《致自己》的文字——

即使孤独前行

也要眼里有光

少女的征途是星辰大海

而非人间烟尘

对着这几行貌似很阳光的文字,我呵呵了。

我想到了人间烟尘中的巢儿。

北窗外的鹊巢,筑在了烟尘中。

舒鑫的家,也在那烟尘中。

烟尘,来自泥土,来自家园,来自光阴。

烟尘一年四季散播着大地与天空的味道。

烟尘,是生命的气息啊。

2022年8月3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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