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全陈蓉
我经常梦见那条老街。沿河蜿蜒的老街,青青的石板路上留下岁月斑驳的痕迹,对面同样是老宅挨着老宅的街面。两座石头老桥把街与街之间的距离拉近了,桥下,潺潺的流水一往直前,似乎述说着人世间的沧桑。
那是上海枫泾古镇,缠绕着我年少时无数梦幻的小镇。
弟弟五岁的时候过继给枫泾的阿姨家,很多个假期,我都是在那里度过的,留存着我美好的岁月和永恒的记忆。
阿姨因子宫肌瘤开了刀不能生育,母亲对弟弟说:“阿姨在城里,那里有糖吃,去不去?”乡下的孩子哪有糖吃,可弟弟小嘴一撅,说:“不去。”那时城乡差别太大,为了弟弟的前程,父母还是决定让弟弟到城里。
那时去枫泾,可以坐轮船到加善,再乘汽车或火车抵达。可是父亲总是借一条小木船,摇着小船到那里。我每次坐船的时候,总是犯晕,不知弟弟去的时候有没有晕船?
阿姨家在镇的最西面,住在一个临河的院落内,院里有三户人家,进门是一个天井,可以晾晒衣服。院子外面靠河有一棵大树,父亲船摇到后就用绳子拴在树上。
弟弟到阿姨家的第一天哭着嚷着找爸妈,一个人跑到树下等父亲摇船过来接他回家,水汪汪的大眼睛浸满了泪水,打湿了长长的睫毛。
弟弟人善,长得又可爱,阿姨、姨夫视他如己出,疼爱有加。弟弟渐渐适应了城里的生活,也把阿姨、姨夫当作自己的父母。
暑假里,我去小镇陪弟弟,好像依然与弟弟在家里。
阿姨、姨夫是化工厂的工人,炎热酷暑的高温天,厂里会发一些汽水和酸梅汁,他们总是省着让我们小孩喝。那是我从未喝过的饮料,那股清爽畅快和酸酸甜甜的味道是夏日里的凉爽气,一直回味在脑海里。
酷热的中午,街上总会有买冷饮的小贩,背着一只用棉被盖着的箱子,边走边吆喝。听到叫喊声,姨夫总说:“快去买冷饮吧。”我和弟弟忙拿着陶瓷杯子,一路小跑到街头,买两块光明牌冰砖。还未跨进家门,就迫不及待地打开盒子,一股奶香味扑面而来,忙不迭地吃一口,糯白的甜香味瞬间流淌,一直润滑到心底。在那个年代,乡下的孩子能吃饱已是幸事,没钱吃零食,更没有吃零食的奢望。有时也有小贩带些赤豆、绿豆棒冰叫卖,可我们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有钱人家的孩子喜滋滋地买来吃。像城里人那样吃一大块冰砖实在是奢侈,而能与弟弟一起分享,更是我孩童时的一大快事。
阿姨家的房间临着街面,紧靠街头开着一扇窗子。每天清晨,当天蒙蒙亮的时候,街上就开始人声鼎沸起来。我早早地起床,到不远处的早餐店买油条。小店里都是周边的街坊,看到我总是热情地打招呼:“小阿姐来买油条啦。”看着揉好的油条放进沸腾的油锅里,三翻两翻就炸得金黄、喷香,我小心地把油条拿回家,一家人就着喝起热粥,真是香。
姨夫总是在西瓜上市阶段买了十几个放在床底下,吃完瓜后,阿姨就削掉瓜皮外面的一层绿衣,放在阳光下曝晒,再用佐料腌制。瓜皮韧而爽口,酸酸甜甜十分好吃。有时会煮几个咸鸭蛋,青皮的蛋壳,蛋白白得凝练,蛋黄是诱人的金黄,下粥也是相当美味。
中午的阳光总是毒辣辣的,照在石板路上更是反射着一股热浪,我与弟弟顶着那个大太阳去姨婆家。姨婆的家在镇东面,要走过长长的老街,再穿过大街,折到最东面的小区。姨婆是母亲的大姨,一直没有生育。外婆去世得早,阿姨出生后不久就被姨婆抱去领养。姨婆总是嗔怪我们大热天干晒着去,也不懂得戴个帽子或撑把伞。
有时阿姨家买鸭子吃,自己宰杀后,把鸭毛晒干。等凑足几只鸭子的毛,还有平时积攒的一些牙膏壳之类的小东西后,我和弟弟就会兴致勃勃地拿到镇西面的一个收购点去卖,把换来的零钱攒着,等小贩来时再买冷饮。
临近傍晚,我洗好澡后,就到外面的水龙头去洗衣服。那是在河边的一个公用水龙头,周边居民家所有洗洗刷刷的家务活都在那里完成。水龙头边总挤满了人,邻居看到我时,总是让我先洗。看着水盆里溅起的洁净水花,感到洗衣服这样的琐事在城里也变成一件愉快的事。
有时候,与弟弟一起去看电影。看过的电影早已不再记得,却一直难忘与弟弟手拉着手一起走在石板路上的情景。那里留存着我们最纯真的姐弟感情,特别是那些夏季黄昏时偶尔飘过的风儿带来的凉爽感觉,至今仍记忆犹存。
初二之后,阿姨家搬迁到镇南的新公房,老宅就成为永久的回忆。而我因为要帮家里忙农活,就不再到阿姨家去,与弟弟一起过暑期的快乐时光就此戛然而止。
上高三时,我因病休学在家,闲着无事,冬天的时候就到姨婆家住了一段时间。
姨婆和姨公喜欢听苏州评弹,就让我一起去听。可是那时的我对于吴侬软语实在不感兴趣,也不大听得懂。只是很好奇没多少文化的姨婆怎么会懂,也许她经历过的那些风风雨雨能填补文化知识方面的欠缺吧。有时,姨婆带我逛街,虽然她只是个家庭妇女,仅靠姨公的存款生活,但她还是给我买了一双保暖鞋。
有次在街头看到一件蓝色滑雪衫,那是我最喜欢的天空蓝,单纯得像雨后洁净的天空,没有一丝的杂质。一定是姨婆看到我羡慕的眼光,就毫不犹豫地帮我买了下来。这件滑雪衫陪伴了我很多年,就像姨婆那样给予我特殊的温暖。只是工作以后,一直为生计忙碌,从此再也没见过姨婆,一晃竟已是永别。
将近40年后,我再次来到枫泾古镇,想找寻年少时的那些记忆。可是看到的老街已全然没有印象中的模样,更找不到阿姨家原先的老宅。过去的岁月早已渐行渐远,唯有那些记忆永恒。难忘的孩童时光就像古镇潺潺流淌的河水,永远镌刻在生命的年轮里,伴随着咿咿哑哑的小船摇橹声,一直延续到永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