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C03版:东湖语丝

瓦里流年

□ 季小英

小时候,总喜欢在雨天趴在窗口看雨丝、雨点、雨线从小小的灰黑色瓦片上或滴落或顺沿下来,那景致像极了一幅江南的水粉画,一直在我的脑海里回放着,经久不绝。

是啊,这就是江南的模样,粉墙黛瓦是她的底色,寻常巷陌间燕子的呢喃是她的旋律。在那里,总有一处不论经历多少风风雨雨,依然默默等候我归去的老瓦房。而在那一瓦之下,有着我的童年和少年时代的向往,有着和发小们的嬉笑怒骂,也有着一家人共度的安然岁月。

如今,早已在城市安家的我,依然生活在江南的景致里。城市诚然是一座钢筋水泥的森林,而昔日农村的老瓦房也渐渐被一栋栋漂亮的洋楼替代,那屋顶的瓦片当然是一张张比青瓦大得多的“洋瓦”,亲人们也大都去到更远的地方。

其实,瓦的起源几乎和中华文明一样悠久。翻开《周书》,载有“神农作瓦器”,《礼记》则云“夏时昆吾作瓦”。 在千年的岁月中,我们的祖先们曾以金取土,以水和泥,于烈火中烧结成瓦,而后将瓦叠于椽木之上,一上一下,阴阳相合,一瓦遮头,为中国人又遮风又挡雨。它不仅守护我们年年岁岁,更是陪伴我们生老病死。

在张择端的《清明上河图》中可以看到,一段京华烟云飘在瓦上。远远看去,青瓦盖顶的普通人家,它不同于琉璃瓦铺就的宫殿,华丽庄严不可亲近,只因它承载着中国普通百姓生活的点滴,带着一丝温润,淌过流年沧桑。

历史的余温尚在我们的血脉里存留着。

尤记得奶奶说过:“老瓦房一旦上了年岁,就会有灵性,能知天地人意。”这话还真不假。以前的天气预报和信息远不如现在这么及时与灵敏,但是瓦房却在下雨之前也有神奇之处,那就是屋前檐下的柱础总是先潮润,所以,至今记得,每每如此,我们小孩儿就知道天要变脸下雨了,于是,我们早上出门去学校读书就准备了雨伞,免得父母在田头干活惦记着孩子会不会被雨淋着了。这也刚好印证了“天欲雨,柱础润”,果然不假。

瓦房的神奇之处还不止这个天气预报的奇妙。小时候,到了换牙的年龄,父母总是让小孩把下牙床掉落的乳牙拿在手上,站到老瓦房的屋外,然后小脚紧紧地并拢,使劲地把乳牙抛到屋顶。据说,这样可以让小孩的牙齿出得整整齐齐,换得一口漂亮的好牙。现在看来,这多少有些玄乎,仅是父母们的一种美好愿望,但在那时候,在我们小孩儿的心里,却是千真万确的,老人们的话总是有几分道理。

因此,随着一颗颗乳牙的掉落,我抛牙的次数也增多。每次仰望老瓦房的屋顶,我的童心总是充满了无限的希望和无穷的想象,还有那瓦片上的种种情怀。

春天,落花铺满青瓦。夜里忽来一场春雨,雨点敲击瓦楞的清响,瓦沟淌水的声音,清清泠泠,飘入梦乡,那“一春梦雨常飘瓦”的美好情景,至今仍是那样的难以忘怀。

到了夏天,屋外烈日炎炎,青瓦沉沉,而狗呀猫呀则在屋檐阴凉处打盹儿;庭前投下斑驳的树影,老人和孩子或摇着蒲扇,在瓦屋的凉爽里安然度夏。

转眼秋天,丰收了。一片片青瓦上,烟囱里升起袅袅炊烟,氤氲着人间的烟火气,温暖而妥帖。如今还清晰地记得,放学了,只要远远地看到自家瓦屋顶上的烟囱冒着烟气,准有美好的食物等着我,让我忘却了那时物质的匮乏和读书的疲劳。

而在冬天,喜欢看雪花片片落在青瓦上,慢慢地累积。月光清冷如水,那“雪花数片又成晴,透瓦清霜伴月明”的清透,是无论如何也不能忘却的宁静。

是呀,真的舍不去瓦下的生活。那时,我们晨起而出,看青瓦与日月同存,看春雨滴滴答答打在青瓦上,等夏天来了长出绿色的惊喜;日暮而归,看着炊烟从一片青色中升起,便知道那是家的方向。

就这样,从春流到冬尽,有瓦的日子,春夏秋冬都是诗。现在想来,我每回画山水画,为何总是喜欢画江南这带着无尽诗意的黛瓦了。

但是,不管是否情愿,生活总在催促着我们不断向前,曾经的乡下老家也一样,从农村到城市,改造、重建、搬迁,遗失的遗失,消亡的消亡。如今走在美丽乡村里,看到的是一排排整齐的小洋房,鲜少见到曾经给过我无限美好和遐想的青瓦房了,而青瓦房早已成了乡村里历史的点缀,景区里怀旧的建筑了。

难怪冯骥才要痛心疾首地说:“每座古村落都是一部厚重的书,可是没等我们去认真阅读它,在城市化和城镇化的大潮中就消失不见了。”

留不住的青瓦,回不去的故乡。青瓦房在漫长的历史长河中,记录了曾经的生活方式,承载着时间的记忆和人的情感,只要唤起此情,无论身在何处,心安即吾乡。

片片青瓦已慢慢幻化成了我们的精神故里。

2022-08-24 5 5 嘉兴日报平湖版 content_261940.html 1 3 瓦里流年 /enppropert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