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C03版:东湖语丝

结缘权衡度半生 计量公道心如秤

——陈永和小记

□ 张 超

这几日酷暑,外出采访途中,刚巧经过西瓜自产自销点,看着清凉解暑的西瓜,自觉欢喜。有意思的是,那卖瓜的老翁仍用杆秤称重,这不禁让我回想起4年前那一次有关杆秤的采访。

那时立秋已过,天气却还是骄阳似火,酷暑难耐。下午2点,正是人困马乏的时候,当时尚未改造的城北路也少有过客,若是能忽略两旁高大的香樟树上不间断的扰人蝉鸣,倒是清静。陈永和的秤店就开在马路边的一家不足20平方米的小铺子里,打眼一瞧,店里没有开灯,跟室外白晃晃的阳光一反差,就显得格外昏暗。

我进店时,老陈正伏在桌子上定秤星。桌子挨着墙,另一侧的一根木架上挂满了长长短短几十杆秤。在他身后,两台老旧的落地电扇正拼命摇着头。更深处是两个大大的货架,上面摆满了各式各样的电子秤。老陈见有人来,停下手头的活,抬头看我。说实话,陈永和给人的第一印象并不像是传承千年古法又身怀绝技的高人,他满头松针式的斑白短发,面容和蔼,皮肤紧致,虽谈不上神采奕奕,倒也葆有活力,身形并不高大,略有发福,举手投足间尽是敦厚可亲。再细细打量,他眼仁周围的虹膜呈现出独特的银色,眼窝内陷。再看他的手,十指浑圆,关节粗大,透着一股如打磨得当的老铜器的亮黄色。听说我是来采访的,老陈倒也不拘束,摘下老花镜歪头想了一会儿,便哗啦啦打开了话匣子。

1956年,陈永和出生在地处新埭的一个农村家庭,爷爷和父亲都是当地小有名气的杆秤匠。到了读书的年纪,正逢“文化大革命”,课上上停停,到后来连老师都不来学校了。父亲觉得这样下去不是办法,便在陈永和9岁那年让他停了学业跟着自己学习制秤。虽说杆秤在当时是件稀松平常的工具,永和也是打小耳濡目染,但真要制作一杆合格的秤,其工艺之复杂,工序之繁多,所需技法之精巧、定力之持久在一个9岁顽童的眼睛里其难度不亚于制作一块走时精准的手表。

简单来说,挑选一块上好的木材是制作杆秤的头道工序。江浙一带的秤匠多用纹路细腻、木质坚硬的柞木、栎木,档次再高点便是红木。为了保证木杆不开裂,刚购得的材料要放在干燥处堆放两个夏天后才能使用。木材经凿、刨后,变成了笔直且细长的椭圆柱体,再用细砂布沾水,打磨光滑,然后将其放入由石灰、盐、碱按比例混合的溶液中浸泡,进行表面处理,等取出晾干后才可进行下一步的制作。老陈回忆说,光刨秤杆这一步自己就学了一年多,那时候与其说是在学本事,不如说是在磨性子。父亲在身边最多也只是提醒一二,更多时候还是需要自己观察,自己琢磨。时间长了,刚学那会儿的新鲜劲一过,便只剩下了木料、刨子、秤杆和两手的血泡和口子,越发厌烦急躁,手中的活也随着粗糙起来,刨出来的秤杆自然达不到父亲的要求,为此没少挨板子。眼瞅着自己那几个师兄弟都已经在学装纽、包铜、分量、定星,年长的几位已经出师,自己却还原地踏步,年幼的陈永和不免有些心灰意冷,索性赌气撂了担子。可似乎冥冥中,陈永和注定要与杆秤结缘,事情不久便有了转机。

一晃眼到了生产队分粮的日子,这对于庄稼人来说无疑是一年到头顶顶重要的事。队里早早抬出一杆头大尾细、能称300斤的朱红色“牛尾大秤”。分粮时,有人往筐里装,两个人用木杠子抬秤,一名生产队干部掌秤,按生产队会计算好的数量放秤。称好后每户一堆,并排堆放在打谷场上,上边压着写有户主姓名的字条,大人小孩都高高兴兴地担着筐子寻找自家分得的米堆。陈永和同父亲正在装筐时,突然听到场地那头有人叫嚷:“别动,我怎么看着我家这堆不够数,叫他们重称!”现场顿时一片哗然,现场叫板生产队分粮不公,这事儿可不常有。永和仗着自己人小,一溜烟挤了过去,见是港南同门的大婶正跟生产队的干部对峙着,双方在天平的两端各执一词,拿着列祖列宗、伟人菩萨的名号起着誓,要是自己错了任责任罚。复秤后,果然少了50斤,整整少了一筐。现场分粮的几个人面面相觑,不知所措。生产队干部也从未出过这等差池,当下也是羞愧难当,恨不得找个地缝躲了去。为了挽回面子,只得辩白是秤老了,秤星看不清,回头找永和的父亲修修。围观的乡亲见事情有了结果,再尴尬下去不好收场,便纷纷出来给双方打圆场,然后四下散去。只有陈永和还呆立在原地,看着本该高兴的大婶一声不吭地装着米,不时用衣袖拭去淌落下的泪水。

很快,这件分粮时的插曲在人们茶余饭后的咀嚼中失去了味道,褪色消散。但陈永和却重新做起了学徒,刨起了秤杆,在他的心中隐隐觉得每一杆秤所代表的毫厘必究、公正公平都足以影响一个家庭的命运,这力量太过巨大,是他无法回避和拒绝的。从那时起,陈永和开窍了,用他自己的话来说,屁股坐得住了,手里出得活了。

磨好了性子,刨秤杆自然也不再是问题。父亲见他基本功已经扎实,也就不再把永和当做半拉“木匠”,开始教授细活——从较简单的包铜皮、装纽,到内有乾坤的校秤、测量、划刻度、钻眼、钉秤星,再到最后的打磨、染色,十几道工序各有各的说头,各有各的门道。单说钻眼,一杆承受15公斤的秤要钻近300个眼,这道程序很需耐心,稍不注意就会戳穿秤杆而报废。如此工艺已不是复杂二字能够简单概括,学习难度之大不言而喻,但那会儿的陈永和已不是过去轻言放弃的顽童,他有定力、肯吃苦、能钻研。寒来暑往,春去秋来,转眼三年,陈永和出师了。

之后的事情有几分坐过山车的意思,随着市场的大门日渐打开,陈永和连同他的手艺,被社会快速发展的大潮裹挟着,奔跑着,翻腾着。1976年,南桥衡器厂成立,陈家父子从农村匠人变成了产业工人,还组建了一支25人的生产线,实行流水化生产,大大提高了产能。一时间,这家只有25人的南桥衡器厂成了乡镇工业界的一颗新星,制作的杆秤销往上海的松江和江苏的苏州等周边各县市,饱受好评,供不应求。然而好景不长,陈家父子以公平二字为制秤之根本,打开了市场,却也因信奉公平竞争而颇多坎坷。

上世纪80年代,杆秤虽仍然稳坐衡器界头把交椅,但磅秤已然是雨后春笋,日渐风靡。陈永和同父亲盘算着要在保持现有杆秤产能的基础上,扩大生产,开发出磅秤业务。正巧当时的上海衡器厂有一条磅秤生产线要转让,父子两人觉得机会难得,就去向主管部门请示。陈永和本以为这笔生意门当户对,花落自家已是定数。没承想半路杀出了程咬金,某五金厂已暗度陈仓率先与上海衡器厂签了约,截了陈家父子的胡。面对又急又恼、委屈愤懑的陈永和,主管的部门领导被他磨得没法,最后抛下一句:“五金厂是西瓜,衡器厂是芝麻,你说我是要西瓜,还是捡芝麻?”

签约风波过去后,父子俩的精神头都打了大折扣,厂子的效益和规模也日渐低微与萎缩。迫不得已,陈永和的父亲先是承包了厂子设在城里宝兴双塔旁的一处门市。陈永和仍在厂里,一年以后,当初与有关部门签订的承包合同到期,双方都没有再续约的意思。就这样,陈永和的制秤生涯突然中断了。

时光荏苒,白驹过隙。转眼到了1992年,在经历了长时间的蛰伏后,陈永和终与杆秤再续前缘。不同于之前的农村匠人和乡企工人,这一次他的身份是个体工商户。为了这一次的自立门户,陈永和不仅投入了前几年积攒的全部积蓄,租下了闹市城隍弄1号的绝佳门面,还颇费周折地办下了营业执照、税务登记证和计量器具制造及修理许可证。开张那天,陈永和把装裱着三证的镜框擦得锃光瓦亮,端端正正地挂在店堂正中央,看着门前车水马龙、人群熙攘,他觉得一切都是崭新的,欣欣向荣之感油然而生。事实正如永和所料,因为店面位置好,客流丰富,再加上他工艺精湛,为人公道,生意很快就火了。鼎盛期,陈永和起早贪黑每日打造两杆秤,都是刚一挂出去就被抢购一空。除了周遭的商贩和居民,不少远乡人也会趁着来城里办事的机会到永和店里看看,挑上一杆新秤,或是请他修秤。甚至还有过外地来的货郎高价请永和定制“有猫腻”的秤,自然被他严词拒绝。时间长了,街坊四邻都知道,秤匠永和有句口头禅,“做秤,靠的是手艺,凭的是良心,公平二字最重要”。

老陈的讲述到这里戛然而止,我回过神来,身处这间昏暗逼仄的小铺,往事已成云烟。其实1992年之后的事并不难推测,上世纪90年代初期电子秤已经进入了人们的视野,到了1995年之后,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电子秤大量普及,杆秤的式微也就成了自然而然的事,。老陈告诉我,从城隍弄1号到如今的铺子,自己已换了不下10次店面,地方越换越小,钱也是越挣越少。这期间他也顺应潮流,开放了电子秤的售卖和修理业务,但也无法填补杆秤需求量断崖式坍缩造成的空洞,再碰上杆秤用料成本的逐年攀升,情形更是雪上加霜。对此老陈倒是看得很开,暮鼓晨钟,朝荣夕灭,万物生长自有规律,眼下大概就是杆秤退出历史舞台的时候。大概也正是这平和的心态,让老陈坚持着把秤店维持了下来。他说自己这一辈子就学了做杆秤这一件事,当年他不如意时有秤钩提着他,有秤砣稳着他,有秤星记着他;如今杆秤衰弱了,他自然也不会放弃这门手艺。半个世纪的缘分,虽然谈不上传承经典的大义,追忆往昔的情怀,但确实已然成为一种习惯,一种“我不离秤,秤不离我”的习惯。就像这刚来当湖开店时置办下的桌子和工具,多少年风雨同舟,几经辗转,竟是一件也没丢,原班“人马”用到现在,一样样都是修了补,补了修,跟自己磨合得乌黑锃亮,浑圆如玉,每天用着它们制秤就像是跟老朋友聊天,轻松自在,平和安详。

我的采访在暮色中接近尾声,陈永和也不急着打烊,拉亮了案头的台灯,在一片橙黄色的光辉中不紧不慢地刨着秤杆。我静静地看着,那股因他衣钵无人继承、手艺面临失传的怅然若失,竟也随着老陈的沉稳如斯的动作渐渐消散。我隐隐觉得,眼前这位最后一代的杆秤匠人,一生秉持公正,信奉公平,践行公道,制秤无数,而他自己,其实就是那杆最好的秤。

2022-07-27 ——陈永和小记 5 5 嘉兴日报平湖版 content_252894.html 1 3 结缘权衡度半生 计量公道心如秤 /enppropert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