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年前的一个傍晚,我路遇了数批小学生,他们神色疲惫,行色匆匆,有祖父母提袋挽手的,有父母挎包相牵的,稍大一点的自行拖着拉杆书包滚滚向前……我知道,眼前所见,是当代无数中小学生课余生活的一个场景,他们休息日不能休息,走出校门,跨进的是名目繁多的教培班。
我不由得想起五十年前我的中小学课余生活。也许有人会笑:五十年前有“课余生活”吗?我说:不但有,而且很丰富,只是跟“课内学习”不大搭边。
那时候,就算是一个长长的暑假,也没有几页书面作业,手脚快的三五天便可完成。余下的基本就是自主的“社会实践”——钓鱼、捉知了、游泳、滚铁环、捉迷藏,在大人们的训斥笑骂中跑得欢欢的,晒得黑黑的,填满整个夏天的就是一个“玩”字。
那时大多物资匮乏,一众小孩,全都是自己动手。记得我拿来一段8号粗铅丝,先徒手弯成弹弓雏形,再将两端放入门搭钮孔中各卷成小巧的耳朵;下端手握处须是竖形的稍扁的椭圆,中线绝对居中;将牛皮筋对折穿成倍粗的麻花条,中间用一截皮条相连,两头正好套入弹弓耳朵——比北方树干枝丫做的显然更灵巧更具手工感。弹丸是泥搓的,但制作工艺也很讲究。我一般将挖来的生泥反复捣揉,搓成小泥丸,再放入柴火灶烧制,这样的成品硬如钢珠。有的神射手,半天工夫即可带回十余只当时的“四害”之一——麻雀。
钓竿制作也是如此。长长的细竹,打磨滑溜后,再将竹竿放在煤球炉子上烤,撸直竹节,并将竿梢弯烤成半弧形,每个竹节处都会留下黑色的熏烤痕迹;最后装上尼龙丝线与鱼钩就算成了。各种制作过程充满乐趣,也充满成功感。
游泳是所有男孩最爱的盛夏乐事。一条巷子里的同龄少年很多,每到下午三点左右,河中便喧闹起来。我家傍水而居,屋中的我便一阵阵心痒难熬,好不容易等到规定的太阳渐西时刻,如出笼小兽直扑河中,加入水军战团。孩子们自己扑腾出各种姿势,少不了呛水,却兴意盎然。想来我现在的泳技都是顽童时打下的功底。
那时的课余生活也不仅是玩耍。记得初中班主任是位体育老师,却格外重视文化课学习。开学初,他要求全班同学以相近住址为单元组成各学习小组,轮流集中某家,完成作业,温习功课。我们会很自觉地在晚饭后集中到某位同学家中,一起做作业,一起交流讨论;组长会将每天的记录向班主任老师汇报。家长很支持,初中读了两年,也坚持了两年,许多细节至今难忘。很怀念当时这种没有竞争、友好互助的小组学习形式。
五十年前的课余生活,我身处小镇,没有少年宫,没有各种教培机构,甚至没有兴趣班特长班的概念,家长们都为生计奔忙,无暇顾及我们的成长。我们不懂时尚,缺少高雅,少见世面,远不如当时城里孩子与现在孩子懂得多,但我们在钓鱼捕蝉中学会了观察与等待,在戏水追逐中获得了体能与技能,在和同伴无邪的相处中懂得了友谊与礼节。
我也想起二十年前我女儿的课余生活。那时的家庭对孩子的教育渐趋重视。一些学校也开始有了歌舞书画等艺术类的课外兴趣教育。记得女儿二年级时给她报了舞蹈班,不求专业,重在体验;四年级结束,在少年宫报了古筝班,也是不求专业,重在学习。她也学有所爱,一期下来便弹奏得像模像样,平日里心情好与不好之时都会独自弹上一阵,感觉音乐的情境与个人的情感已然相融——兴趣培育,顺其自然,至此也已达到目的。曾经问她是否参加考级,她说不考,我们便也尊重其意。也曾学过二胡,没有像古筝那般娴熟;也曾跟人学过画画,获过小奖,保留了一点业余兴趣,逢年过节寄出的贺卡多半是自画的作品。也打过球,溜过冰,做过糕,炒过菜——我的“家长理念”,一是不必报文化课内容,因为全日制课程都有;二是不求成为专业,因为毛主席说“以学为主,兼学别样”,能开阔眼界、丰富技能、积累审美情趣即可。不知道我推迟到现在做家长是否还能如此淡定与理性。
不知何时起,教育“不能输在起跑线上”的说法被无数的家长奉为圭臬,热衷于对孩子超前教育,而且愈演愈烈。课外教培学校更如雨后春笋般滋长起来,大有遮蔽教育半壁江山之势。教育渐渐陷入课内课外的循环重复怪圈,只是苦了莘莘学子,出了校门,又进教培,夜以继日,废寝忘食,一个双休日要上四五个兴趣班的已属平常现象。每个家长望子成龙,望女成凤,都想将各科高分、百般技能、万千风光集于自家孩子一身。如此育人,不知是在培养人,还是在造机器?是炫技一时,还是养成一生?分数暂时增高,灵气渐渐消失;领先的是当下一刻,贻误的是未来一生。纵然成为了应试高手,鹤立鸡群,但心智不全,人格有缺,甚至心理障碍严重,又何曾是育人的初衷?到头来,赢在起跑线,落在中间线,输在终点线。
孔子说:过犹不及。
教育与人的成长自有其内在规律。课余生活也是学生人格塑造、品质养成、智商锤炼、情商成熟的重要时空,其不可或缺性不亚于课内生活。人之为人,需要循序渐进,切忌揠苗助长;适性则成,失度则败。因为教育需要安静,需要理想,需要时间。
别样的时代,自有别样的课余生活。打个不一定恰当的比喻:五十年前的时代,缺少客观干预,是原汁原味的野生放养;二十年前的样子,倒是有所选择,属于半放养的;而当前诸多家长,成功心切,打的都是满管的“鸡血”与“激素”。
国家“双减”政策,应该是给当前学生课余外生活扭曲过度的一剂降烧药。“降烧”之后,如何让学生的课内课外生活回归正道,按规律行事,按规律育人,健康成长,这将是无数教育人与家长需要继续深思与实践的。
请记住亚里士多德说过的那句话:教育必须基于三个原则,中庸、可能和适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