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群文友喝酒闲聊时,我说,我曾当过初中三年的英语课代表。他们都笑了,不相信,甚至有人笑得左右摇晃,还趁机把酒洒在桌子上。有这么好笑吗?我想。难道我没资格当这个英语课代表?他们笑得更欢了,还拍着我的肩膀,说,你还是喝酒吧,快喝下去,甭浪费了。让人难以忍受,居然还有人说,你中文都说不清楚,还洋文。什么话?我瞪大眼睛,真想吼他几声。他又说,你拼音怎么样?分得清声调吗?上声、去声都说不清楚,也更是分不清。有人趁机又起哄,说,讲几句中文,注意声调,来,说几句,大家一起听听。还挥舞着双手,像要指挥我说话。顿时,我语塞,好像我真的不会说话了。
1978年,我县结束划地段上初中,改升学考试。我有幸考上县中学,那时县中学分初中部、高中部。报到这天我早早就到了学校,是跟着早晨的阳光去的,心里充满着希望,充满着对知识的渴望。班级里还没有同学来报到,我是第一个。班主任问我有什么特长,平日里最喜欢学什么。我眼睛眨了两下,说,我自学了英语。我喉咙很响,好像我确实有才,跟其他同学不一样,就看今天我早早来学校报到,学习积极性特别高就知道了。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这么说,反正我是学了一点,收音机里教的。那时,左邻右舍很多人都在自学英语、日语,有学生也有已经参加工作的成年人。早晨起来会听到隔壁传来收音机教英语的声音,有人跟着朗读,手里拿着收音机边走边读,甚至忘了吃早饭。我也读了几句,我也会几句英语,像早上好、晚上好、再见,我都会说英语,说得很流畅。我心里很得意,老师还没教我这些内容我就会了。班主任点头说,很好,这孩子有上进心。就在本子上记了一下。想不到开学后我就是英语课代表了。
作为英语课代表要经常和英语老师联系,每日收好作业本子交给英语老师,批好作业后又及时拿回来,发给大家,有什么教学工具也要及时拿到教室,便于老师上课,用好后还要拿回办公室。这些我都做得很好,没问题。但是,确有一件难事,挺大的事。每天都有英语早读半小时,由英语课代表在讲台上领读,同学们在下面跟读,隔壁教室已经传来整齐的朗读英语的声音,甚至整个学校早上都是朗读英语的声音,而我班却没有一点声音,像哑巴了,好像学的是哑巴英语。同学们都看着我,我试了几次都不行,被同学们笑话,连老师都想不到会这样。我只能低着头坐在座位上,假装翻阅英语课本,假装正在复习英语,假装自己在默读英语单词,改自学了,真想每天上课都迟到半小时。经过一段时间,我班早上英语朗读声终于响起来了,领读由陈同学担任,是女同学,口齿清楚,读音准确。我放心了。我还是英语课代表。我的英语考试成绩也依然不错。
初一时的英语老师姓顾,身材不高,偏瘦,年轻有为。有一次,在教室走廊上碰到顾老师,他指出我衬衣上面那颗纽扣没有扣好。当时我学一些社会青年的样子,衬衫上面有两颗纽扣有意没有扣上,露出了一小块胸部。嘿嘿,我很得意,感觉太爽了,可以在社会上混了,在班级里也许混得更好,真想再有一颗钮扣没有扣上,成为老大。顾老师走过来帮我扣上这颗纽扣,说,这个钮扣应该要扣上的,这样精神,不要学那些坏样子,学生应该有学生样,学生应该以学习为主。
顾老师上课时常常拿教鞭指着黑板带领我们朗读英语,从上读到下,从左读到右,教鞭指向哪就读向哪。即使不朗读英语,顾老师也会两手捏着教鞭的两端,对着同学们说话,好像教鞭是他教学的一个支撑点,灵感的来源。同学们往往随着顾老师的教鞭打开思路,跟着他朗读英语,声音变得特别整齐。顾老师上课时还喜欢走下讲台,走到同学们中间,走到最后一排,边走边讲课。当然,手里还是拿着教鞭,甚至有时还会挥舞着教鞭,像指挥一场精彩的演出。同学们都不敢回头看,都集中注意力读英语,专心听课,甚至头都埋得很低,怕一不小心教鞭从自己头上掠过。
期末考试英语成绩出来后,顾老师叫我去趟他家,分析试卷。我心里有点不安,是不是这次考得太差了,课代表没面子,心里很担忧。顾老师家就在学校附近,我每次上学都会经过他的家,有时还会瞧见他正在忙碌家务,或者看书,或者跟着收音机学英语。顾老师给我约定好时间。下午1点整,我准时出现在顾老师家的门口,进去是一个小天井,然后就是卧室兼书房。顾老师见我来了就说,我就喜欢准时的人。听到这话,我的心稍微放松一下,看来问题不大。顾老师没有责怪我考试成绩的意思,他让我先坐下。顾老师给我看我考试的试卷,错了两处,得97分。我心想,还好,比预想的要好。害得我整天提心吊胆,连中饭都没有吃好。母亲还一个劲地问我什么事。我都不敢说实话,只说学校有事。也许顾老师感觉到我的心理变化,就详细指出为什么错,让我订正,一直到我弄明白为止。看来任课老师对课代表的要求就是不一样,我还得更加努力。
初中升高中,我还是考上了本校的高中部,并且班级里化学升学考试第一名。我将是化学课代表,心里很得意。谁该学科升学考试考得第一名谁就是该门课的课代表。高中第一次上化学课,我还预习了课文,做好充分准备,很想露一手,这化学课代表可不是虚的。化学老师来了。徐老师,身材高大,应该五十多岁了。他走上讲台,扫了一眼整个教室,报了一个化学元素,突然说,请化学课代表上来写这个电子式。我愣了一下,是不是要将我的军,来个闷杀将。还没上新课,老师还没开始讲课,一上来就向我提问,徐老师真厉害。教学套路有点不一样,我心里想。其实这是初中化学知识,可经过一个暑假的疯狂玩耍,什么都忘了,更何况谁还会去复习旧知识。但是,不站起来又不行啊,同学们都看着我,好像我背后有无数双眼睛盯着,就差前面同学转过身来也看着我。我成为班级的焦点。也许徐老师也在扫视整个教室,心里想,谁是化学课代表?是男生还是女生?胖的还是瘦的?嘿嘿,徐老师还不认识我,他想认识我就用这种独特方法。两人相见,彼此了解,来一场史无前例的心灵沟通。我只能慢悠悠地站起来,边站起来边在脑子里拼命地搜索,好像要把初中化学课本上的知识重新翻阅一遍。电子式、电子式,这个该死的电子式真是害死人。天知道世界上还有这种电子式玩意儿。此时,教室里特别安静,谁也不想发出声音,怕一发出声音谁就是化学课代表了,就要上讲台写电子式。所有的人都盯着我,看着我走向讲台,像目送我走上学习的审判台,是驴是马就得拉出来比试一下。我成为班级的看点。我还是勇敢地走向讲台,拿起粉笔,顿了一下,在黑板上写下一个电子式。心想,不管对还是错,写了就好,免得交白卷,免得傻傻地站在讲台上,像开审判会。写好后我马上就下去,回到座位上,表情特别复杂。同学们什么声音都没有,也许他们也忘了什么是电子式,糊里糊涂,等待徐老师宣布结果,也像是要重新宣布谁是化学课代表。这个化学课代表真难当,我心里想,徐老师不大好糊弄。徐老师却点着头说,这就是能力,课代表的能力,好。我心里笑了,乐了,好像给我一个表现自己的好机会。徐老师表扬我,也许他看到我的恐惧,听到我的激烈心跳声,看到我额头上的汗水,就这样安慰我几句。在座位上,我的心稍微平静了一下,看着徐老师饱经风霜的脸,娓娓道来地讲课,特别生动,好像一下子吸引住了我。突然间,我想起了鲁迅先生笔下的藤野先生,似乎徐老师和藤野先生特别像。我越看越像,一举一动,甚至说话口气都像。我想,徐老师就是我的藤野先生,感觉特别亲切。
化学课代表事情挺多,除了收作业本交作业本,还有一项任务就是拿教学工具。化学课常常要在课堂上做实验。有一只木头箱子,挺大,还沉重,里面放了各种试管、玻璃酒精灯、各种玻璃器皿,以及化工材料等。每次上课需要做实验,我都会提前到徐老师办公室去拿,放在教室里,等待徐老师来上课。徐老师来了,他走在我后面,边走边抽烟。上课铃声响时,徐老师还没走进教室。他站在教室门口继续抽烟,也许他要抽好香烟再进来上课,烟瘾很大。也许他上课的思路和灵感都在这烟头的明明灭灭之中,必须抽好抽足,上课才有精神,才有灵感,才能达到最佳效果。可香烟还有一大截,上课铃声已经响了。这时,徐老师果断地掐灭香烟放进裤子兜里,进来上课了,马上全力地投入到教学中。同学们都想笑,每次徐老师都是这样将没有抽好的香烟掐灭放进裤子兜里,也许他裤子兜里有许多半截的香烟,等会儿再拿出来抽。大家都想,会不会裤子兜里突然燃烧起来,来个化学反应。即使没事,裤子兜里也都是烟丝、烟味,时间长了裤子兜里也会有尼古丁反应,回家够他老婆方老师受的(方老师也是我们老师,教生物),够方老师仔细洗裤子的。同学们都想哈哈大笑。
徐老师希望上课气氛活跃一点,常常说,我是导演,你们都是演员,而且人人都是主演,没有一个跑龙套的。老师和同学一起配合好才能上好这堂化学课,才有效果。徐老师上课提问特别多,喜欢叫同学们站起来回答问题,甚至有时为了一个问题教室里有两三位同学一起站起来回答问题,来一番激烈争论。课堂气氛十分活跃,可以自由发言。也许,其他老师和同学听到后会以为这课上得乱七八糟,没有一点课堂纪律。
下课铃声响了,徐老师整理教案准备离开,只见他从裤子兜里拿出那半截香烟点上。即使同学跑过去问他问题,他也会边抽烟边解答,两不误。徐老师要抓紧时间,趁课间休息的短暂时间抽完这半截香烟,重新燃起激情,重新打开思路。我马上上去帮徐老师整理好实验用的器皿,要拎到隔壁班级。徐老师接下来还有一堂化学课。
当年以一分之差,我没有考上大学,十分遗憾。我直接参加了工作,在某个行政执法机关。许多年以后,有一次在街上碰到顾老师。我叫了一声,顾老师。顾老师看到我穿着制服,说,挺神气的,蛮好。他还拍了一下我的肩膀。我不敢跟他来几句英语,好像全部都还给他了。某次,在工作的地方,我碰到徐老师,叫了一声,徐老师。徐老师对我笑了,说,课代表。我心里乐了,似乎特别开心。
□ 竹剑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