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个人而言,旅行大抵不会成为史诗。但是其中的一些行旅,终究还是可以成为,一首一首的诗的。
■韦 蔚
午后,看到倩在群里发了一组视频与照片。
倩是前年春天去东欧旅行时结识的朋友。
去年开始的疫情让她在大半年的时间里只能在周边走走。这使她无比痛苦。
她来到这个世界,仿佛就是为了让天南海北的自然与人文景观不至于成为一个寂寞的存在。
去年十月,倩终于按捺不住走上了川藏线。朋友圈里日日晒她的行程,微信群里也不时发布行踪。弄得好几位群友心里痒得很,但也都只是停留在原地痒痒,因为疫情时不时地死灰复燃。
前几天,我将一个小视频转发在群里。小视频说的是——
在中国,有条封神的自驾线,走过一次,终生难忘!
它是中国最长的公路,全程约10065公里。
它是全世界海拔最高的公路,在海拔4000米以上的世界屋脊穿梭。
它途经西部边境线,一路从雪山穿越草原沙漠、热带雨林,奔赴大海,可以满足你对所有美的想象。
它就是被称为“真正的天路”的新219国道。
结果,倩马上回应了。倩发了照片又发视频。我看见倩与原浙江省田径队的老队员们一起,在漫漫黄沙中走成了一队骆驼。
我再一次心里痒痒了。
可以想象,炎炎烈日之下在腾格里沙漠跋涉,会是怎样的滋味。倩却乐不思蜀。
不由想到一个问题:人为何要去远方?
有人说,所谓旅游,就是从自己呆腻的地方去看别人呆腻的地方。
但是于我而言,在这座生活了整整42年的小城里,在这片让我日作夜息的第二故乡的土地上,我还从未生出过腻烦之感。路边的一片落叶或几方树荫,头顶的一轮月亮或者几粒星星,楼下花园里懒洋洋躺着晒太阳的黑狗或者白猫,窗外一只一只一双一双一群一群飞过的白鹭、麻雀或者鸽子,我见了又见,但是,我从未看腻过。
那么,我为什么对于诗与远方还总是心心念念着呢?
请允许我先穿越一下。允许我穿越到我十来岁的世界里。
那天晚上,我在海盐武原曲尺弄里的一张大铁床上将身子横了过来,我趴在床沿上,仰起头与写字台边坐着的母亲说话。我不记得那个夜晚母亲在写字台边忙着什么,也不记得我究竟与母亲说了什么。但是我可以确定的是,那一刻,我与母亲之间的对话跟第二天的旅行有关。
那天晚上我十分兴奋,因为明天母亲要带我去嘉兴了。尽管在半个世纪前,我比绝大多数孩子幸运,我每年都会有两次旅行的机会,先坐河里开的船,然后坐铁轨上跑的火车,最后在海上航行,我也算是个见过外面世界的孩子了。但是在那个夜晚,我还是为第二天去嘉兴而兴奋得在床上翻来覆去,直至将身子横了过来跟母亲说话。只是母亲在写字台前转身跟我说话的时候,她的表情非常严肃,她让我赶紧睡觉。至今我还记着母亲看着我的眼睛,母亲的眼睛是会说话的。我从小就学会了从母亲的眼睛里看到她没有说出来的话。那一刻母亲用眼睛告诉我的,跟若干年后人们习惯说的“诗与远方”,毫不相干。
第二天,母亲带我去嘉兴的医院就诊。我得了肺不张的毛病。
成年了我才意识到,出门前的那个夜晚,我与母亲的心绪,是何等的不一样。
有人说,旅游是人性最本质的一种渴望。
人类起初就以狩猎、放牧为生。
那些向着远方一骑绝尘的画面,那些挥动着鞭儿向四方的场景,总是令我向往。
那些与远方有关的歌曲,也总是让人唱了又唱,听了又听 ——
在那遥远的地方,有位好姑娘……
那夜的雨也没能留住你,山谷的风它陪着我哭泣。你的驼铃声仿佛还在我耳边响起,告诉我你曾来过这里……
你曾在橄榄树下等待又等待,我在遥远的地方徘徊再徘徊……
此刻,我的耳畔响起了恢弘悲壮的《出埃及记》,这是我最喜欢的一部史诗级的交响乐。
人类历史上最为壮观的一次旅行,当属摩西带领以色列民众出埃及走旷野,前后历时整整四十年。第一代以色列人一个接着一个倒毙在旷野,但是以色列人始终没有停止脚步,只因前方,有迦南美地在等待着他们。
为何出发呢?
想来,那个叫做盼望的东西,那个叫做念想的东西,就在前方。
那个夜晚,母亲用她的眼睛吟哦着忧伤的行板。
而我,则是用翻来覆去的身子书写着出发前的欢歌。
就个人而言,旅行大抵不会成为史诗。
但是其中的一些行旅,终究还是可以成为,一首一首的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