饥馑的岁月早已远离我们,但饥馑的记忆仍在时刻警醒着我们:珍惜粮食,它是我们的生命。
■芦 荻
我的老家在湖北。余生也晚,刚好幸运地躲过了三年自然灾害时期。据父母后来跟我讲,幼年时期的我,虽然不像长我6岁的姐姐小时候那样总是饥肠辘辘,但也仅仅是粗粮杂粮瓜菜胡乱填饱肚子而已,缺油少盐,鲜有鱼肉,总是一副营养不良病秧子的模样。
进入上世纪70年代后,我慢慢地长大了一点儿,记得的事儿也随之逐渐多了起来。印象最深的是,家里五口人,就父亲一个挣10分工的全劳力,母亲虽然干活不惜力,但妇女只算半劳力,家里大大小小三个孩子,姐姐十多岁,我七八岁,弟弟才四五岁,最多能给父母帮衬一点家务活儿,暂时还顶不了大用。生产队分粮食时,虽然有一定比例的口粮(按照家庭人口分配的粮食,叫口粮),但工分粮占大头。我家劳力少,工分也少,分的工分粮自然就少。家里劳力多、劳力壮的,工分多的,每次分粮,都要挑箩筐使打杵,我家每次都是提个小竹篮,领回浅浅一篮苞谷、麦子,偶或稻谷,这可是一家五口人十天半个月的活命粮。爷爷是生产队保管员,分粮过秤时,虽然每粒粮食都要经过他的手,却也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家儿媳妇仅分走半篮子粮食,满是心疼和无奈,有时会轻轻叹上一口气,那意思谁都听得出来:“唉,这点儿粮食,娃子一家人咋够吃啊!”
当然,不够吃也得够吃!怎么吃,按毛主席的指示办呗:“节约粮食问题,要十分抓紧,按人定量,忙时多吃,闲时少吃,忙时吃干,闲时半干半稀,杂以番薯、青菜、萝卜、瓜豆、芋头之类。此事一定要十分抓紧。”
其实,那年头,忙时多吃,常常落空,闲时少吃,倒是习以为常。我老家那时秋冬天短时有一种一天只吃两顿饭的成例。早上天没亮就吃“早早饭”上坡干活儿,一直干到天黑定、社员饿到前胸贴后背时,队长才肯下令收工回家吃晚饭。其间虽有三两次短暂的“歇火”(工休),但一般社员均无干粮打尖(略微吃点儿零食顶顶饿),实在扛不住了,就吸袋旱烟,喝口山泉,讲个段子苦中作乐,或者采摘一些毛栗、羊桃(猕猴桃)、五味子或救命粮(火棘果)等野山果聊以充饥。
这种两头不见天的两顿饭,谓之“一肩绰”,意思是从早到晚一肩扛到底,这样可以省一顿饭的粮食。
一家主妇的母亲绝对是毛主席指示的忠实践行者。为了一家五口的一日三餐,她真是操碎了心,她和父亲把一块面积七八分大的自留地的作用发挥到了极致。自留地里除了种一点儿必须的葱蒜辣椒白菜等蔬菜外,冬季萝卜夏季洋芋秋季红薯是三大主旋律,地边地角配以若干南瓜葫芦等,这些作物产量高,既可为主食,也可为蔬菜,可谓全身是宝。有一年,一冬三个月,我家上顿下顿饭是萝卜丁儿苞谷糊儿,菜是萝卜菜秆儿或萝卜缨子老咸菜。至今还记得那年每天放晚学回家时见到母亲时的一段对话——
“妈,夜饭吃啥子?”“还不是萝卜丁儿苞谷糊儿。”“顿顿都是萝卜丁儿苞谷糊儿,把人都吃伤了。”“儿啊,每顿有萝卜丁儿苞谷糊儿叫你吃饱就烧高香了,你还想吃啥子?”“我想吃白米干饭,哪怕是不掺萝卜丁儿的净苞谷糊儿也要得。”
好不容易,真的能吃上一顿白米饭了,却又往往难以吃得尽兴。一般情况下,米饭蒸好后,都是母亲先给每人舀一碗,然后就将金黄亮色的米饭锅巴铲起来,将其与锅底剩余的一层米饭掺在一起,然后将蒸饭前用筲箕过滤出来的白色糊状米汤水倒入锅中煮沸,做成半干半稀的锅巴米汤,以保证每人可以舀上第二碗甚至第三碗。
不管用什么主粮,做什么饭食,萝卜、洋芋、红薯、南瓜等基本上是应季主食的标配辅助食材。比如萝卜丁儿苞谷糊儿、洋芋干饭、红薯面疙瘩、老南瓜面面饭、葫芦丝手擀面等,偶尔吃一顿纯粮饭过过瘾可以,顿顿吃,吃不起啊。
秋天黄豆下山了,家家都要磨点儿豆腐。选上好的老豆腐切成方寸小块儿,放在篾筛里让其发酵长毛,然后拌上红艳艳的椒盐辣椒粉,兑上土制的烧酒,装坛封存半月一月,就成了闻起来臭吃起来香的豆腐乳。这是农户人家一道常年用来下饭的招牌菜,也是我至今还常吃不厌的乡愁菜。
有豆腐,就有豆渣。现在用来喂猪的豆渣那时基本上都是人吃的。若能和少量米饭掺在一起,做成豆渣炒饭,口感不差,还禁饿。另外,将豆渣捏成铅球大小的圆坨,用做豆腐乳的发酵工艺,做成臭豆渣,切片和油菜薹儿一煮,也是一道不少乡人爱吃的风味菜品。
粮不够,瓜菜凑,没有办法,山高地薄产量低,粮食格外金贵,必须数着粒儿算计着吃,必须与其它杂粮及瓜菜等掺着吃,不然,就会月头接不上月尾,有断顿的危险。粗粮已是如此紧张,作为细粮之首的大米,因山深田少,更是来之不易,不是逢年过节,想吃一碗白米饭堪称一种很奢侈的愿望。
饥馑的岁月早已远离我们,但饥馑的记忆仍在时刻警醒着我们:珍惜粮食,它是我们的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