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C03版:东湖语丝

乡村岁月里的阿公与阿婆

□ 夏春燕

东面大伯伯家的阿公是在这个端午节前夕的雨夜里于睡梦中安然离世的。今年的这个端午,微雨,苇叶在和风中悠然翻飞,给人的感觉有些凉意,而空气里则浸润着袅袅的甜熟的香气。莫名之中,这位阿公的去世,让我陡生一种确实难言的惆怅与失落……

虽然,89岁的高龄,四世同堂,儿孙绕膝,人们都说,这样的一生是前世修来的福。

我的记忆被拉回几年前,那家阿婆去世的场景。那一天,阿公,一生硬朗的铁汉子,俯在棺材上,呜呜咽咽地哭着,死死不肯松手,别人怎么拉都拉不动他……

细细算来,已有十余年了吧。不思量,自难忘,十年的生死,他们俩终于又团聚了。

现在的年轻人对家族的辈分估计是很陌生了。阿公是爷爷的亲兄弟,作为当时大家庭出身的他,一表人才,读过些书,当过兵,在那个兵荒马乱的年代里,扛过枪,但是“很遗憾,没有真正打过敌人”。年老以后的他总是这样嗫嚅着对我们说,伴随着一声长长的几乎无声的叹息。

而且说这话时,他的眼睛里一片混沌,早已没了年轻时传说中的那样英勇与锐气。

那是很多年前的事了。当年,抗美援朝战争在远方朝鲜这片陌生的土地上愈演愈烈。年轻气盛、一身忧国忧民抱负的他毅然成为了中国人民志愿军中的一员。他所在的这支部队,浩浩荡荡,翻山越岭,跨过长江黄河一路向北,挺进到了中朝边界的鸭绿江边。通过他的讲述,我仿佛看见,在整装待发的一列列绿皮装甲车上,挺立着一个个英姿勃发、壮怀激烈的年轻战士。他们面朝鸭绿江,目光坚毅,誓把来犯之敌杀个片甲不留。但是,渡江的命令迟迟不来,等来的是战争胜利的消息,还有从他们身边经过的那一队队凯旋的人马。抗美援朝战争胜利了!举国上下一片欢腾!凯旋的战士们戴起了大红花,被人们簇拥着,还被高呼着“英雄万岁”!而没能冲锋陷阵的阿公他们被安静地送回了原籍地,从此乡野村夫,躬耕劳作,一生碌碌。

那时二十出头的年纪,自然逃不过娶妻生子的命运。村里的媒人给他说了一门亲,而媒人嘴里说出来的,不外是对方如何肤白貌美,如何能干贤惠之类,事实也只有这两边走动的牵线人知道了。阿公看过那个女孩的照片,黑白照片上,白净的脸蛋,精致的五官,浅浅的笑靥,是那样楚楚动人,甚合他心意。

于是遵照习俗或惯例,择一黄道吉日,喜结良缘。那天,他是意气风发的,因为,他将迎娶美丽的新娘,从此琴瑟相和,岁月静好。

夜渐深,参加喜宴乃至闹新房的人渐渐散去,满心期待的他,在月色朦胧中心情紧张地迈进了他的西北厢房。然而,当他大着胆子掀起了新娘的红盖头,却不由得呆了。不是照片上的那一个!他惊慌失措地逃出了婚房。

原来,媒婆给他看的是他小姨子的照片。而他娶的却是她的姐姐!见过姐妹俩的人都说,她们姐妹俩的样子真是天差地别。而在那个年代,发生这样的事不足为奇,新郎新娘结婚前都是不曾谋面的,好与不好,长相如何,全凭媒婆一张嘴。

新娘子肤色黝黑,牙齿微龅,外带一头天然卷的黑发,看起来还有点凶相。阿公叫她“刺里头”。

阿公一度一蹶不振,很长时间对阿婆不理不睬。自然灾害的那三年,村里的人饿得揭不开锅,都去挖草根树皮吃。阿公自恃文化人,硬撑着,不与饥肠辘辘的村人为伍,即使已饿得皮包骨头。那时阿婆已有三个孩子,是她拉扯着三个嗷嗷待哺的孩子吃草根嚼树皮,把村里分的粮食全留给了阿公吃,自己却因吃黄花草吃肿了脖子。幸好,那么漫长的三年,也终究过去了。

村里人都说,阿公成家后每天就是喝茶晒太阳什么都不做,也几乎不用做,全是阿婆一手包揽了家里、田头大大小小所有的事情。

他们那时住的小房子,在横贯村子的那条马路的南面,边上是一方苇塘,春末夏初,苇塘里芦苇疯长,长条的苇叶像一尾尾的鱼一样随风跳跃翻飞。记得一年端午时节,我跟着大人们在苇塘边摘苇叶,一大群人有说有笑。这时,只见阿公提着一篮子草从对面的田头小埂上走过。走到屋门前的时候,不知阿婆跟他说了句什么,他火气一上来,一下就把篮子甩进了苇塘里,全然不顾一大群大人小孩在场。倒是阿婆讪讪地笑着来捞篮子,一点脾气都没有。

阿婆虽然面相凶,其实是个很慈祥的人,黝黑的脸上总是挂着笑容。她信佛,烧香拜佛是她每天要做的事情。她也很热心,村子里有谁有个头疼脑热的,或者是遇到婚丧嫁娶礼仪程式方面的问题都会找她帮忙,她从来有求必应。久而久之,她就好像成了村子里的“活菩萨”。

阿婆去世的时候,隐约记得是端午前后的一个梅雨天。那年的梅雨淅淅沥沥下了一个多月,人们都说这样漫长的梅雨天从未见过。先是发烧,她说不用看,自己有办法。后来,半夜不见好转就送去平湖的医院。去的时候,阿公执拗着也要跟着去。儿孙们担心他的安全不让,他带着哭腔喊道:“你们都不让我陪她到最后。”儿子媳妇都说他想多了,就是一个普通的感冒。没想到,那晚,到平湖的医院后阿婆就不行了,已难以注射盐水。

第二天送回来的时候,风雨交加。阿公守在她的床前两天两夜没有合眼。第三天早晨,人们要抬走阿婆的时候,阿公呜呜地哭起来,哭声撕心裂肺,人也像疯了一样。在场的人都被他的举动怔住了,没有人再忍心去拉他。他们都说,没见过一辈子沉默寡言的阿公这样歇斯底里过。

铁血汉子,这一辈子,有泪不轻弹。但是面对这样的生离死别,再也没法抑制内心的汹涌波涛。从今以后,耄耋之年,漫漫长夜,这样深不可测的乡村夜里的黑,谁会懂得?

所以,阿婆去世后,阿公像换了一个人。

我后来见过阿公几次,都是在他家的那棵老葡萄树架底下,他总这样一动不动地枯坐着,静静地,眼神呆呆地看着远方,像在享受午后的寂静,又像在很深很深地想着什么。我有好几次走到他身边,跟他打招呼:“阿公。”他都怔怔地半天没回过神来,末了,他会迷离着一双浑浊的老眼问边上的人:“刚才那个是哪家的姑娘?”

大伯伯后来叫他住他们家新盖的房子,不要再住那间阴冷凄清的小屋子了。他不肯,他说,我住在这里,陪着你妈,她太苦了。

这一住,就是十年。十年里,房间里的东西一样都没有动过,包括灶头,床,柜子,没有人敢动,因为阿公不允许,甚至连每一个碗摆放的位置、每一件衣服叠放的次序还都保持着阿婆走时的样子。“她眼睛不好,放乱了会找不到。”

又是一年粽叶飘香时,阿公阖然长逝。临了时,他会不会在想:刺里头,我终于可以来找你了……

不知道是什么,让他们这一辈子这样紧紧地联结在了一起?也许这就是爱吧,日深月久成了彼此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如果早知相聚那么短,当初还会这样心生嫌隙吗?如果知道缺憾那么多,当年会不会更加珍惜一些……但是,他们后半辈子的故事,又是那样令人感叹,令人醒悟。

2020-07-21 12 12 嘉兴日报平湖版 content_98473.html 1 3 乡村岁月里的阿公与阿婆 /enppropert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