澡堂和锅炉房之间的墙角,有一堆煤渣,爷爷会在里面翻翻捡捡,找到几块磨掉棱角的玻璃送给我,我从来不知道黑煤堆里还有个彩色的世界,爷爷总把充满野趣的童年留给了我。
■邵 磊
爷爷快走的时候,2005年的夏天就要到了。
他躺在床上,闭着眼,好像平常的午睡,只是呼气比吸气更为急促。前一天晚上,我吃完饭走的时候,一直沉默的爷爷说:“天热,你明天放学帮我洗个澡。”我说:“好。”到了放学,被英语老师留下来,罚我抄错题,我憋着怒气抄了一百遍的黄冈密卷,回家的时候已是晚上,刚坐下,奶奶打电话来:“快来,你爷爷的眼睛不动了。”我奔进房门,爷爷已经沉沉睡去,我喊他也没反应。中间,住在楼下的厂医过来看了一下,说希望不大,要做好准备。听完,我完全泄了气,坐在床边的藤椅上,突然想起来,今晚要帮爷爷洗澡的事情,开始埋怨自己,抄什么错题,哪怕明早被处分,也该早点回来。又想起来,爷爷的澡堂还在的话,他瘫痪的这几年,洗澡就不会这么麻烦。
澡堂其实不是爷爷的,他只是管理员。仿造苏联模式建立起来的国营工厂,完全按照城市一样生长起来,除了车间,有医院、幼儿园,还有澡堂。每天下午三点,爷爷就开始上班了,他的办公室在澡堂与厂区的围墙中间,不到两个平方米,拧开热水阀,看一眼压力表,再从抽屉里数一叠洗澡票,大人五角,小孩两角,做完这一切后,爷爷坐下来,抽一支烟,再喝完一杯茶,就可以走到售票房里,等工人下班洗澡了。
澡堂挨着厂区的锅炉房,从里面拉了一根管子,把生产用的热水分一部分接到澡堂,所以洗澡的时候,水特别大,铁锈的味道也特别大,不过大家也不介意,毕竟五角钱洗一次澡,还有什么可挑的呢?爷爷收钱的时候,我就在旁边帮着撕票。我就闻着这带铁锈味的水汽,直到上小学。
有一天特别冷,来了个外乡人,不是厂里的职工,按理要一元钱,爷爷看他穿得朴素,又拿了打着补丁的旅行包,就收了五角放他进去了。等洗澡的人都快散完的时候,也没见他出来,爷爷让我进去看一眼。那个外乡人还在哗啦啦地洗着,我躺在换衣间宽大的躺椅上,看了一会儿,就睡着了。醒来的时候已经是早上,我妈说,昨晚是爷爷背我回来的,但后面还跟了保卫科的人,说是那个外乡人被偷了两百元钱,也许我看到了小偷,想问些话,但我睡得特别沉,怎么也叫不醒,爷爷就说算了算了,几个人就回了。过了几个月,保卫科抓了一个惯犯,不知道是不是就是偷了外乡人的那个,只记得提供线索的职工,戴了大红花,名字张贴在厂门口的红榜上。我听了有些懊恼,好像错过了一次当英雄的机会,实际上我即使醒了也记不得什么,也不会帮爷爷拿回来什么勇敢捉拿小偷之类的荣誉。爷爷倒是没啥,继续开水阀卖澡票,见到了那名职工,还乐呵呵地给他免票。
澡堂和锅炉房之间的墙角,有一堆煤渣,爷爷会在里面翻翻捡捡,找到几块磨掉棱角的玻璃送给我,我从来不知道黑煤堆里还有个彩色的世界。梅雨季一过,来洗澡的人就少了,空闲的时间多了,爷爷就会带我到河边,告诉我用猪肝可以钓到甲鱼,沿着暴涨的春水,我们还会走到山里,山野的风吹过树冠,爷爷会在树荫下,示范给我看,哪个洞口是野兔打的,哪个也许是穿山甲留下的,爷爷总把充满野趣的童年留给了我。
惯性再大的机器,也有停下来的一天,没几年工厂倒了,澡堂也被外面的人承包了,票价从五角变成了三元、五元。爷爷中了风,自己洗澡也成了大问题,我爸把卫生间加了个扶手,爷爷就在里面简单搓搓,有时候劝他去澡堂里洗,爷爷老是摇头,不知道是不是嫌贵。
送爷爷走的那天,他的东西要被翻出来烧掉,我拉开最下面的抽屉,里面全是圆圆的玻璃。送行的车队路过澡堂,我看了一眼,墙面全是青苔,锅炉房的那根烟囱,再也不会冒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