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诸纪红
周五傍晚,我像只被抽去脊骨的软体动物,蜷在写字楼前的石阶上。晚风裹挟着汽车尾气扑面而来,西装后襟被汗渍洇出半圈盐霜,公文包里躺着未完成的季度报表。手机突然震动,妻子发来语音:“小区楼下开了家花店,卖的都是稀奇古怪的草。”
花店的玻璃花房像座微型雨林。穿亚麻长裙的店主正在给蕨类植物喷水,水雾中浮动着某种熟稔的草木腥气。“这是鹿角蕨,那是铁线蕨。”她指尖掠过层层叠叠的绿浪,“都说植物吸甲醛,要我说,它们专治现代人的水泥病。”
从此我的工位开始渗出绿意。键盘旁的白瓷钵养着铜钱草,显示屏后立着龟背竹,连笔筒都成了多肉植物的温床。主管经过时总要皱眉:“你这是要把办公室改造成植物园啊?”可当某个加班的深夜,我撞见他在休息室对着那盆薄荷发呆,玻璃杯里浮着新掐的嫩芽。
公司茶水间的生态悄然改变。财务部的李姐捎来吊兰分株,研发部的小王贡献出自培的迷迭香。某天清晨,前台突然爆发惊呼——不知谁搬来的昙花抽出了新穗,鹅黄的花苞正在晨光中徐徐绽开。那抹亮色像枚温柔的子弹,击碎了复印机单调的嗡鸣。
我的周末开始向城市边缘迁徙。苗圃的泥腥味比香水更醒神,手掌沾满腐殖土时,指缝里的黑垢都透着生机。最惊喜的是在立交桥底遇见卖苔藓的阿婆。她用竹篾编成巴掌大的浅盘,青绒绒的苔衣下藏着微型假山。“这叫星星藓,叶尖凝着露水时,像缀着银河碎屑。”老人布满褐斑的手像在抚摸婴儿,“你们年轻人整天盯着亮堂堂的屏幕,该看看这些暗处的光。”
我将苔藓盆景摆在电脑显示器旁。某个加班的凌晨,恍惚看见那些针尖大的荧光时,忽然想起童年躺在晒谷场看银河的夏夜。原来水泥森林的夹缝中,始终流淌着亘古的星光。
公司楼下的保安老赵成了我的“植物线人”。他总把巡逻时捡到的断枝悄悄收在岗亭,有天竟捧来半截折断的紫藤:“从垃圾车底下抢出来的,你看还能救不?”我们合力将它种在停车场角落。老赵每天巡逻时都会绕道去浇一瓢水。头年冬天藤蔓枯瘦如铁丝,我们都以为它熬不过寒潮,谁知次年春雨一淋,嫩芽竟从水泥缝里钻了出来。三年后的春天,藤蔓已攀上三楼的防火梯,淡紫花瓣飘落时,常让匆匆打卡的白领们放缓脚步。
年前部门团建,大巴驶向远郊的有机农场。当同事们举着手机追逐落日时,我蹲在田埂上观察一株荠菜。它的锯齿状叶片正努力推开板结的土块,那种执拗的劲头,多像我们挣扎着从报表与会议中探头的渴望。
回程路上,新来的同事凑过来:“哥,能不能教我养苔藓?”她指甲上还残留着开会时焦虑啃咬的痕迹。我递过随身带的喷雾瓶:“记得每天和它说早安,植物听得懂呢。”
此刻我的工位已成立体花园。绿萝瀑布般垂落,常春藤绣出蕾丝,最顽强的那枝凌霄花顺着工台隔板的纹路蜿蜒而上,嫩绿的触须已探向旁边同事的工位。
快递员送来老家寄的包裹。层层报纸里裹着截爬山虎枝条,父亲的字条龙飞凤舞:“你妈非说城里养不活,我赌她三顿酒酿圆子。”浸水的棉絮裹住根茎,恍惚看见无数绿色脚丫正在蓄力,准备踏碎混凝土的桎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