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惠华
古往今来歌哭者不计其数。刘鹗曾说,“灵性生感情,感情生哭泣”,“《离骚》为屈大夫之哭泣,《庄子》为蒙叟之哭泣,《史记》为太史公之哭泣,草堂诗集为杜工部之哭泣。李后主以词哭,八大山人以画哭。王实甫寄哭泣于《西厢》,曹雪芹寄哭泣于《红楼梦》”。
园子里不仅仅有歌哭,并且,你一定还会听见一些神秘莫测的声音——
中秋之夜上下如银月朗风清,就在美景具备的会芳园丛绿堂中,贾珍带领妻子、姬妾寻欢作乐的时候,忽听得那边墙下有人长叹之声,又恍惚闻得祠堂内槅扇开阖之声,风气森森,月色惨淡。那究竟是谁在悲叹?又为何长长叹息?那一声声叹息啊,亘古凄凉!
就在这一声声穿越时空的叹息里,一代又一代人且歌且哭,且行且吟。《诗经》里的“今不我乐,日月其除”,《古诗十九首》的“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人生忽如寄,寿无金石固”,屈原的“惟天地之无穷兮,哀人生之长勤”“往者余弗见兮,来者吾不闻”,陈子昂的“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苏轼的“寄蜉蝣于天地,渺沧海之一粟”“哀吾生之须臾,羡长江之无穷”“月有阴晴圆缺,人有悲欢离合,此事古难全”,张若虚的“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只相似”, 曹操的“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一如黛玉的“花谢花飞花满天,红消香断有谁怜”“明媚鲜妍能几时,一朝漂泊难寻觅”……在历史波澜壮阔滚滚涛涛绵延不绝的流里,我们可以清晰地听见无数对渺小短促生命以及忧世叹逝的悲叹声,这一声声长长的叹息里,有着动人心魄的对宇宙生命意义至真至纯的追问。那顷刻间哗啦啦大厦倾倒的声音,合着丝丝缕缕、渺渺袅袅的幽冷笛音,凄凉哀怨振聋发聩,让多少人震撼和警醒!
捧读红楼真的会觉得很痛,我记得刚刚还窥见甄士隐梦幻识通灵的神奇,须臾已是雨雪霏霏,留下白茫茫一片真干净的惆怅和遗憾。不知哪个作的歌:“我所居兮,青埂之峰。我所游兮,鸿蒙太空。谁与我游兮,吾谁与从。渺渺茫茫兮,归彼大荒。”从头至尾,循环往复声声入耳。那已经不仅仅是属于石头的痛苦和追问了,也不仅仅是宝玉的,那也是你的、我的,也是所有人对宇宙生命及其意义痛苦而沉重的叩问。我不觉想起了诗句:“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是非成败转头空。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白发渔樵江渚上,惯看秋月春风。一壶浊酒喜相逢。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我也想起了史铁生,这个活到最狂妄的年龄,忽的残废了双腿的年轻人,心灵荒芜纷杂的他曾经无数次在同样荒芜纷杂的地坛苦苦徘徊,一连几个小时专心致志地想关于死的事,也以同样的耐心和方式想过为什么要出生。史铁生对宇宙生命类似的叹息和叩问一直持续了好多年,最后他终于想明白了“一个人,出生了,这就不再是一个可以辩论的问题,而只是上帝交给他的一个事实”,了悟之后,他对自己身体的残缺和荒凉终于不再绝望,他甚至庆幸并且感激命运对他所有的安排,用纸和笔用旁人难以想象的精神和坚持为自己的生存留下了丰富、坚韧而顽强的痕迹。
懂得繁华锦簇转眼便是残枝败叶,而那残枝败叶也曾是如此的繁花锦簇的时候,也会更加懂得“春梦随云散,飞花逐水流;寄言众儿女,何必觅闲愁”的苦心孤诣。从《诗经》到《红楼梦》,从古代到今天,透过字里行间,穿越古今中外,从那一声声发自肺腑的歌吟中、从那一声声啼血的叹息和涕泣声里,我们更加真切地感触到宇宙的恢宏和生命的尊贵。
无数次翻阅又无数次地合拢,几辈子都嚼不尽这亘古不变的歌声和长长的叹息。其实对我这样浅陋的人来说,红楼是不可言说的,一说就薄,就碎。那一份深入骨髓的挚爱,那一种丰富而厚重的痛苦,那一份情不能自已而无可奈何的挥手留恋,如梦如幻如泣如诉,叹为观止又怦然心动。倘若有一天你也捧起了它,你对这部千古奇书、你对须臾人生的真爱和真痛,就会愈发醇厚,某些时刻或许你也会和作者一样涕泪不止、悲欣交集。
人生真的犹如夸父逐日,文学饱蘸着无数生命的琼汁和浆液,而每一个生命都是美好的,是幸福的,是梦幻般的,是无比尊贵的,这无可言说,转瞬即逝的美好、幸福、尊贵和苦难紧密缠连,并且滔滔不绝地流淌在我们的血脉中,无所不在地伴随着每一个生命的始终。因此,我会永远记得“月本无古今,情缘自深浅”,一切的生,一切的相遇,和一切的转身离别,都极其不易,当十二万分珍惜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