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C03版:东湖·语丝

马兰(外一篇)

□ 蔡小全

在初夏的深夜,花坛杂草里不时漏出一两声极力想显得聒噪的蛙鸣。此时,回想整个春天的过程,就好似蒙眼的猎人揪着野兽的尾巴探知着它的形骸,隐隐约约间浮现出一个庞然的身形,它灵活多变,却又简单朴实。

春是如此,于促狭的时段里蓬勃出一片片绿意,生命的涌动乐章在春寒的早春便已奏响了序曲,总有这般的余意未消,这料峭枝头并非羚羊挂角,拂抹干净残留的冬的余韵。好在黄浦江两岸的江南,可接连数日的阴晴不定的时节已在惊蛰的响雷里被逐渐击溃,九龙山外奔涌的海潮不仅送来了肥厚的海蜇,还有连日的晴朗,但一天中气温的变化依旧像那江水汇入的东海湾,浑浊得让人看不清规律。

忽冷忽热的春季,最让人揪心的就是地里的种子,不过哪怕是坐过山车般起伏的气温,还是拦不住田地里野菜的生长,虽说叫野菜,其实也是从供销社购买的种子,田是外婆家从原来生产队的农户家里讨来的闲置田,地块毗邻丰收河,每年秋水泛至,地块都会被淹没,所以原主人基本没有指望这块地。而这也是让人头疼不已的根源,本地人常常种植的生瓜和西红柿,果子还没采过两茬就已被这不争气的水泡地“慷慨”地付诸东流之水。

马兰是地道的野菜,不需要精心的田间管理,甚至不需要人留意,所以就顺理成章成为了首选,为了节约土地也仅仅是种在垄沿和地角上。说来奇怪,但也不怪,撒种的马兰籽很快就发挥出了它野菜的天性,用浅埋在地表的匍匐根系一点一点地扩张起了它的地盘,如果说荠菜的繁殖策略是带有诗人般烂漫色彩的流浪与飘荡——将种子随风播撒,那么马兰的策略则可以说是步步为营——夏季里汪洋恣肆的丰收河刚一收敛漫涨的气势,它就在荒芜的水泡地里头到处勾连下寨,圈出了一片马兰的王国。

与手脚老辣的根系不同,马兰的嫩叶百年来一直都被当地人呼作“马兰头”,多么娇惯的称呼,简直就是拿了那上等的茶园里采摘的“两叶一心”才配称之为茶头的“头”字配到了不起眼的马兰身上。

若是清晨,带着采收的好心情,从乍浦小城里骑上辆自行车,趁着煞人的太阳还没升起赶往地里,还能看见晶莹的露水粘贴在鲜嫩的脆叶上,朝阳轻抚着大地丰腴的身姿,眼前的马兰连同这春之尾声一同走进人们的眼帘。

马兰在旱涝难遇的小城乍浦的餐桌上本是开胃的小菜,总是在清炒和凉拌之间变动身影,直到这座小城里传出了消息说上海穿来的动车很快就要贯通她的城墙,于是短短一年半时间里,从上海来的退休大妈与上漂的青年、中年人络绎来到小城外的地产处购买商品住房,马兰,也开始了新的演绎。

拎着,推着,提着大小包裹,有手提箱、推杆箱并用的,画面并不只有航站楼与月台才有,小乍浦的临时菜场——本地乡下大妈清晨五点到上午十点半被允许出摊的临时市场,从上海来的退休大妈正在买菜,大妈们看中的就是乡村的实惠,一次买上一个月的菜带回上海,连路上的车钱都可以从中省下来。为了应对这样的需求,上海大妈们提出购买马兰干,脱水的马兰轻便耐储,更为实惠。

于是,马兰晒干成了临时市场的硬货,摇身一变,马兰似乎更具有“别的味道”。

发生在马兰身上的变化也在本地人生活里吹起一阵涟漪。爷爷去市场买菜,回来说上海人喜欢吃发柴发干又没味的干马兰,形容了一下现在“不可挽回”的市场变化;妈妈去菜场买回来了一袋干马兰,欣喜地宣布今晚全家品鉴一下新的风味。前者的态度仿若一条鸿沟,更认同本土文化,我赞同之;后者仿若一块细绢,盖在鸿沟之上,弥合了两者的差别,我欣赏之。

马兰是菜,种在地里,盛在碗里;马兰是线,串住一群为生活奔波的人;马兰是画面,给了一个个色彩明丽又跳跃闪烁的镜头,由马兰带来的普通人生活里的一连串的快镜头、长镜头,好让人发出一番感叹,马兰比黑泽明还有摄影的天赋,一个长镜头下网罗了丰富的色彩——这色彩引发了一处有趣的影评——镜头跳跃而明快,重在感性,事实只不过是一个载体。

三年前,我跨过杭州湾去对江的宁波参加了一场宴会,吃到了一道具宁波风味的“苔菜拖黄鱼”。朋友告诉我,这是有名的甬邦菜。

但凡在祖国一隅能得以成就的邦菜,历数它的沿革,多半与他的商帮是分不开的。甬菜也不例外,据传,早在清代,隔着杭州湾的宁波人就划船运货,在老上海城的小北门建立起了自己的商会公馆——四明会馆。

四明会馆最初就是作敦实乡谊,接纳同邦之用。这座清代的会馆,流传下来的甬邦菜大大小小不下150道,其中最具宁波风味的,还要数“苔菜拖黄鱼”。

“苔菜拖黄鱼”是一道成型于清末的名菜,而旧时,给菜命名也是雅致的文化人要做的功夫,尤其是诗书遍地的两江地区,文绉绉的秀才来到上海赶考,落脚在同乡的会馆里,贩盐贸丝的宁波人财足物丰,一道道珍馐端上桌,秀才们比拼的就是自己肚内的才华,好比猪舌,北方人称猪口条,到了南方秀才们的口里,那就叫做“门腔”。当然,这只是在一个侧面说明南方人对于食物“食不厌精,脍不厌细”的态度,文化人总是希望用自己的知识尽可能的装饰生活的每一处角落。

“苔菜拖黄鱼”,与上面例举的繁复晦涩的菜名取法似乎有所不同,那么,古人是想表达什么意思呢?

让我们先从这道菜的外观上来说,成品的苔菜拖黄鱼是一条条金黄油光的小黄鱼外裹翠绿颗粒的苔菜制成的,个头不大,只有成人食指一般长短。从外观上看,重在外层松脆金黄的炸衣,因黄鱼下油前要经裹粉蘸染,厨师手提鱼尾来回拖动,所以“拖”字符合做菜要领;炸衣包裹,黄鱼安然在内,表示富贵安泰。又因苔菜是宁波沿海特产,故暗含有宁波家乡之意,拖字展现海上行舟顺利之意,黄鱼则是功成名就显耀的象征,所以,整道菜名的含义就是,顺利地从家乡过杭州湾而来,安全地考取功名。

有此含义,难怪这道甬邦菜经历百年仍然食客不绝。

制作苔菜拖黄鱼,需要将新鲜艳黄的黄鱼洗净,由功力深厚的大师傅操刀,在寸长的黄鱼身上剔骨取肉,再用精制面粉和宁波特有的苔菜粉作料,勾调作糊状,将鱼肉挂糊,入锅炸至微黄即可。

说来惭愧,我既不是住在松江城里的上海老户,也不是住在宁波海边的阿叔,而是夹在两者当中的平湖“宁”(平湖方言:人),第一次认识苔菜拖黄鱼还是我读小学三年级,因为三年级是地方文化教育的开教第一年,学校都会下发一本印刷工整的自制教材,苔菜拖黄鱼是介绍宁波地区的第三篇,当时就对教材里黑白的图片产生了浓厚的兴趣,直到三年前,赶往对江参加一场宴会,才匆匆跨过杭州湾,得以见到这道相遇已有20多年的名菜。

菜的味道我已经忘记得差不多了,那也不重要;苔菜我长到这岁数,也没见过到底是何形状,那也不怎么重要,唯一纪念的,是当初捧起书本来第一眼看见的心情和真正桌上见到此物的心情,还是差不多,我想,这就够了。

我很感激,虽然跨海大桥连接起两个城市,我住的小镇和吃的苔菜拖黄鱼的地点分别位于大桥的两堍,但两地能默默守望,这道菜没有在我静静生活的那20几年间进入我的生活,这才是最美的滋味吧。

苔菜拖黄鱼

2024-05-15 5 5 嘉兴日报平湖版 content_454252.html 1 3 马兰(外一篇) /enppropert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