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朱晓昱
少时读三国,毫不怀疑刘备在蜀地的人格感召力,总为如此德行高蹈又有贤相辅佐之人不能一统天下而长叹唏嘘,直至2019年入川。站在都江堰的鱼嘴上,看江水清冽,浪花驯顺;石堰隐身,无碑无识。岁月更迭,时代变迁,百姓心中地位永恒的川主却是李冰。
2021年暑期工会疗休养赴武夷山,独觅朱熹园。朱子读书为学,端正清俭,官方认证“理学正宗”。然今人大爱的却是同为宋人的苏东坡。于是重读林语堂《苏东坡传》及李一冰先生《苏东坡新传》以图求解。诗词书画,一代文名,却以疏浚河道,垦荒酿酒为后世津津乐道。北大历史系邓小南教授说:“我们和苏轼之间,相隔近千年,但好像有一座‘精神之桥’,让我们能够心灵互通。”今人总能从他温暖的性格底色中,汲取源源不断的生活热情。人心所向,不在铭文章句,却在无冕之尊。
被信息世界裹挟的现代人总在无意造就的信息茧房,碎片化的转述中完成认知建构。历史的混沌如何在鸿篇巨制的缝隙之中澄清。文学文本与非文学文本,文本与现实之间的精彩互文带来了历史之间的彼此观照。20世纪初来到湖南长沙的湘雅医院创始人爱德华·胡美在他的《道一风同:一位美国医生在华30年》一书中记录了这样一段鲜为人知的往事:
“1910年冬天,满洲地区暴发了大规模肺炎,死亡率百分之百……春天的时候,相邻的湖北省给我们发来紧急求助,要求借用颜医生……我们很高兴让颜医生去援助。现在肯定是时候开始强调公共卫生和社区医学的重要性了。”“1911年初夏,颜医生去了汉口……他立即劝说官员和市民支持他的行动计划……参与的每个人都接种了哈夫金疫苗,以获得免疫能力……这是一场伟大的战争,完全由一位中国人组织和实施,他无畏、谦恭,被所有人所接受……他成为华中地区第一场公共卫生战役的领导者。”
百年风云激荡,英雄豪杰辈出。1911年的这位“颜医生”是谁?于远道而来的胡美而言,这是一位和他一样接受过现代医学教育的优秀医生,一位异国工作能更好赢得当地人信任的亲密合作伙伴。我轻易地略过了这个名字。无独有偶,我又在张文宏医生笔下遇见了他。原来颜先生不仅当年与胡美并肩而立,是素有“北协和,南湘雅”美誉的湘雅医院创立者,也是今天上海华山医院、中山医院的创院先贤。那一刻,我明白了这一脉相承的精神源流。不禁回头细看1911年夏天颜医生的行程,及至百年之后,岂是一介书生力所能逮?
还有一段历史注脚。一位年轻人背着身患重病的妻子来到湘雅求医。在颜医生的精心治疗下,危在旦夕的病人痊愈了。他还免收了这位贫困病人的所有医疗费用。这个背着妻子来求救的年轻人,正是青年毛泽东,颜医生治愈的,就是毛泽东的夫人杨开慧。
这位颜医生,名叫颜福庆。
我好奇颜医生的长相,于是按图索骥以窥其貌。窃以为和画《流民图》的蒋兆和先生颇有几分相似。都是一脸纯良温和,谦逊恭谨的书生模样。正是这位蒋先生,照着自己的样子创作了中学历史课本中的杜甫。相较之下,颜先生多了些雍容淡定。历史图景交迭,光影斑驳处,先生笑意盈盈。
何以英雄?曾经以为是气吞山河,无畏艰险的伟人勇者;也曾以为是振臂一呼,豪侠爽利的能人志士。时至今日,在个人浅薄的经验中,越来越读出“平凡而伟大”的力量。李冰、苏轼、颜福庆、画画的蒋先生以及许许多多带给我们温暖力量的普通人。他们是聪明人吗?好像有一股子傻气笨拙,却在命运跌宕中葆有一份天真。都江堰静默无声,护佑了川蜀两千余年,丰沛了巴蜀人的古道热肠。千年苏堤横亘西子湖上,于温柔秀色中注入几分朴拙敦厚。而湘雅、华山、中山已然是医术高超值得信赖的代名词。没有哪一件是“形象工程”,也不是惊天动地的壮举,历史可以被镌刻,也可以被隐匿,但在时间的针脚里,总有人记得。
何以英雄?一生坦荡纯粹,孜孜矻矻以求,浩然正气长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