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C03版:东湖·人文

胜利后的第一个年

■ 黄 艳

民国三十五年(1946)的一月,又到了旧历的过年时分,可原本应该是让人冷得哆嗦的数九寒天里,懒洋洋的干燥气候竟超越了常规,暖得有些像三春的天气。平湖城里那些添置不起寒衣的贫苦工农对此非常感激老天爷。不过在城外一家小酒店内,一位靠着柜台吃烧酒的老农却叹起了一阵阵长气,他老人家的感慨自然不是平湖城里那些不种地的民众所能感同身受的:多年战乱,亏得在胜利年头中来了一个普遍丰收的熟年,大家很想能够接连的有那么几个好年成,透这么一口气。却不料苍天不肯帮忙,又赶着这样的气候反常,雪片全无,蛰伏只一年的虫豸一定会死灰复燃,放肆活动。春花熟不了,怕明年田稻又将遭遇水旱虫灾,秋收歉获。

老农抚摸着颌下长长的胡须,愁眉不展,于是在小酒店里的那些人也就同声附和,一递一应地跟着叹气。

转眼间,新年已只有5天,而平湖街头还没显出一些过年的迹象,有的只是县府门前广场上的“小热昏”(又名“小锣书”,“卖糖人”的俗称,是广泛流行于江浙沪一带的谐谑曲艺形式)在卖糖,少数兼售耍货玩意的摊子在等候孩子们的光临。

按说,今年的过年应该比以往任何一年都更让人兴奋,多年战乱压住的希望竟在几个月前得到了释放,虽然过年并不能赐予平湖人民什么实质性的物质改善,但也还有很多人在愁眉苦脸地担心今年年关难过。按照年前惯例,追租还租的到处都有,过去田主相公的尊严现在已经消失在高物价生活与佃户不肯还你的尴尬神气中,比如有400石租额的徐先生,到目前只收了60万元,这点收入还不够十来口人的家庭消费两个月。

可是还是有一些平湖人确确实实起了忙头,无比兴奋的想要好好过个年。与冷落的街头形成鲜明对比的是移址营业的南京理发馆。理发馆内,男女主顾是那么的拥挤,屋子里暖洋洋像春天一样。

也许是天可怜见,到了小年夜,天竟然淅淅沥沥地下起雨来,毛毛雨时下时停。建国桥边已经摆出了新年里小孩子们最爱的耍货摊,花纸都张挂了起来,甩炮也已堆放在一张印有漂亮太太画像的废年历中间。但天公不作美,摊子才摆出没多久,毛毛雨就又飘向了近不得水的花炮药线和美丽的花纸上,摊子主人只好匆匆推了临时摊位搬回家,而准备刺激一下孩子们也只好翘着嘴巴回家去了。

晚上,呼呼地刮起风来,很有一丝瑞雪兆丰年的曙光了。虽说立春已经五天了,十朝春雪也抵不得一朝腊雪,但如果能有一次厚积盈尺的瑞雪,这年也算差强人意了。

大年夜也还是烟雨蒙蒙,电灯厂的引擎为了能在除夕与财神日全夜供电,还在轰轰地运转着。提着一只鸡、两只蹄髈,几匣糖果茶食(据说这些是过年时,平湖人走亲访友中最不可少的)的人,从平湖城的东西两面跑向西东。杀白的猪经肉商们一札札换作了法币;长得比小婴儿还高的大鲥鱼被人提溜着,却倔强地转动着向行人泼来一阵阵腥味的水沫。店家正忙于盘点底货,并准备新的营业方针,在紧密的算盘珠和一行行黑色的账籍中,有的咧着嘴笑,有的却蹙着眉头哭丧着脸。

东湖周围的船夫在清除船只外层的积秽,船主从街上带回了满满两大筐的东西;红绿纸马供在中舱,船头尾换上了“财源通四海”的春联。

被关在监所的罪犯也得过年,由家属们一篮一篮地送去了力所能及置办的东西。

但大年夜还是轻轻地滑了过去,因为这个湿热灰闷的气温实在让人提不起劲好好乐一下。当然,年夜饭照样在每一家商店和住宅里丰盛地呈现,静寂了多年的爆竹也再次纷纷在迎接财富的幻想中响起。在大人们放了大炮仗后,孩子们手中也燃起了欢迎新年的小鞭炮,此刻他们心里暗暗盘算的大概是:明朝年初一,我有拜年钱,看戏吃烧卖,我还买一只拉铃,买几个甩炮。

……

平湖人到底是有福气的,年初一开门出来,居然还给了人们一个爽适的晴朗天气。

于是乎,小孩子和小姐们穿了新衣新鞋,按着一直沿袭下来的新年习惯向长辈亲人们拜了年,袋里装着用鞠躬磕头换来的压岁钱,跑出去找乐子了。

孩子们首先奔去的是老县府旧址的杂耍场。场子中的锣鼓吸引着许多观众,“潘老板”的文明马戏团是场子中的最大者,四匹马绕着圈子跑,马蹄翻起了尘,马背上的姑娘翻来覆去地表演着各种姿势,还有像“走钢丝”“三上吊”那样足够惊骇的表演,1万块钱的门票也算不得贵。马戏团隔壁有动物园,这里有大蟒蛇、猴子、吐绶鸡。这儿看一看只要5千块,比马戏团便宜多了。让孩子们留恋的还有很多,这边看完硬碰硬的“打拳头卖膏药”,再看一套“单刀破花枪”和一套“空手夺单刀”实在不错,那边是拉“大洋片”“西洋镜”“套泥菩萨”还加上吃食摊……够热闹的了!

在春节里,平湖的各个书场也都会尽力地请几位好先生,没有事的下午或黄昏,你可以悠闲地去听一回书,也是够味儿的。今年,平厅是黄静芬的《果报录》,黄小姐的说表够清楚,唱几句片子也不错,所以这儿的生意很兴隆。挨次过来,快乐书场是王再亮先生的《岳传》,也是响档,够得上说声“好”。三益里也是大书,金声伯先生唱《狸猫换太子》,这部书说的人很少,所以听众也是非常踊跃。最后是座位最舒适的银都了,银都里今春请的是郭彬卿的《珍珠塔》和周玉泉的《文武香球》《玉蜻蜓》,这儿在华灯初上的时候就已经坐满听众了。

不过,过年可不仅仅是玩,还得吃呢。

“看花纸,吃烧卖”,这是旧历新年里流行平湖民间的俏皮话,可见得烧卖与花纸都是节日重要的点缀,即使肚子并不饿,照例也得吃个10只烧卖。张炳记是平湖城内有名的点心铺子,三五个帮厨忙着和面、起胚子、擀粉皮子、包猪肉,一阵阵热气从锅灶蒸笼里直透上结满了蛛丝尘网的黑樑。店里坐满了顾客,但人人都必须要遵循着先后顺序,等店伙端上你所点的吃食。烧卖不过是面粉皮子裹着肉圆子,原来也并没有确切的名称,大概是因为随做随烧随递的缘故,因此被叫做烧卖。张炳记的老板在烧卖与粽子上很是赚了一笔钱,但他说这是他们财神堂里的菩萨灵验,保佑他日进斗金,所以在他看来,卫生和装潢、座位的舒适与否,并不能帮助他们挣钱的,是多余的费事,也因而他们对待主顾们从来都是一副傲慢的态度。

新年里照例是商店休息的时间,但聪明的商人在年头休业这几天,还不愿让他的伙计们离开店门,宁愿花些钱买了副锣鼓,咚锵咚锵的锣鼓声从排门板缝中透出来,以至每个路过的人都望一眼的时候,商人们便觉得自己打了有效的广告。不过,“新年三天赌”,古老相沿的恶习惯在平湖还是改不过来,商店的高级职员搭伙去作竹林游,小伙计、小职员在拿到一年到头辛勤得来的分红后,麻将、牌九、骰子玩上一圈,再来一下命运的卜筮,赢的当然是兴高采烈,输的往往躲在被窝里流泪,为这一年的辛勤而叹息,然而在紧张赌博的一刹那,他是不会想到这一切的。

客旅的游子或公务员对这良辰佳节已经不大感兴趣了,他们除了在杂耍场中溜达溜达外,在年后的清夜不免还是要感慨地低念出这两句诗:年年难过年年过,处处非家处处家。

2024-01-01 ■ 黄 艳 5 5 嘉兴日报平湖版 content_515371.html 1 3 胜利后的第一个年 /enppropert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