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殷建中
记忆里,这道特别的菜——“臭苋菜”,有两个时期被青睐,一个是上世纪八十年代,一个就是现在。
八十年代物质还不丰富,农村人下地干活凭的是力气。“人是铁,饭是钢”,吃得下饭才有力气干活挣工分拿收成。这“臭苋菜”,闻着臭,吃起来咸鲜香糯,特别能下饭。一到七八月酷暑,家人胃口差吃不下饭,母亲就做好了这“臭苋菜”,让它上桌“帮忙”,撑着这“双枪农忙”挣工分的体力。
不承想这个不上台面的“奇怪臭货”,竟然入了纪录片《风味人间》的法眼,一播出,一下子成了网红。近期有老同学从北京回来,点名这道“臭苋菜”,问了问看起来比较高级的饭店,竟然说有的,叫“千里飘香”。端上来,还是小时候的那一股难以名状的味道,直冲鼻腔。这道菜上层“臭苋菜”,中层“臭豆腐干”,下层“臭毛豆结”。金黄的菜油淋在上面,“臭苋菜”和“臭毛豆”碧绿生青,臭豆腐干酥软多孔,完全就是小时候“蒸三臭”的翻版,一下子勾起了我们充分的食欲。
回家跟母亲提起这“千里飘香”,母亲一下子来了兴趣。仔细看过照片后,母亲肯定地说:“这是陈年老臭卤腌的臭菜,才会碧绿生青,新臭卤腌的都有点稻草黄,不上色,也容易不入味。看这个饭店里的臭菜,应该是个内行人做的。”
我笑着问母亲:“你也应该是个内行吧,小时候每顿都有这个炖的臭苋菜,我们倒也百吃不厌。”
母亲一本正经地说:“当然啰。那时候家家都做臭苋菜,顿顿都要炖臭苋菜。三伏天热,没啥吃不下饭,臭苋菜是最好的下饭菜了。过去村上只要一家炖‘臭菜’,隔壁邻居家家闻得到。其实,这个臭卤甏,我一直偷偷保存着,怕你们嫌臭,我把它放在天井角落里。今年我仍旧种了苋菜杆,又要做臭苋菜了,你要喜欢吃,我做好后给你拿点来。”
我笑着说:“我喜欢吃,就是怕房间里满是臭味,把孩子都熏到屋外去了。”
母亲笑得合不拢嘴:“哈哈,这倒是真的,不喜欢吃的人,没有吃过的人,肯定会被熏得逃掉。还是不要拿来好,房间里要臭起来一天啦。”
纪录片《风味人间》说这“臭苋菜”,爱它的人甘之如饴,不爱它的人,避之不及。说得真是形象生动。
我最终还是没有把这“飘香”的“臭卤”拿回城里,怕熏坏了水做的两个女子。但与母亲聊起这道喜欢的江浙“名菜”,还是津津有味。
苋菜是一种常见的蔬菜。一到八月(阴历七月半左右)的酷暑,苋菜就开始慢慢变老了,长老了以后的苋菜梗又粗又硬,像竹竿一样,有一米多高。
砍下茎秆粗壮的苋菜,切成寸段,放在木桶中正好浸泡三天,中间换水二次,然后将苋菜梗放在竹篮中沥干水分。
接着要彻底洗净一个甏,不得留有油腻和异味。等苋菜菜梗水渍干后,将苋菜梗放入甏中,先不放盐,因为放盐会影响苋菜梗的发酵速度和口感。封存5天,苋菜杆闻上去无异味,有点幽幽的清香;捏上去酥软,便可注入烧煮后冷却的盐水了,盐水以漫上苋菜梗为宜。注入盐水一个礼拜后,就可吃上新鲜的“臭苋菜”了。
“闷烂出卤”。“臭苋菜”吃了,留下的就是臭卤了。臭卤可以腌制其他食品,经过臭卤浸制的食品分外酥软,吃起来有一种腴糯而鲜灵的感觉,其滋味只可意会而无法言传,吃后令人感到顺气开胃。
臭要臭到位,腐则有个度。臭卤汁的调制很重要,要求不酸、不浊,有浓郁臭香味。平常维护就靠“淬火出香”,就是把烧红的铁火钳放进臭卤里搅拌,铁火钳在臭卤甏里“嗤嗤”声响,煞是好听。每天三次烧饭,就淬三次,臭卤的气味变得醇厚浓郁奇“香”。臭卤好不好,就是看有没有那股特殊的“奇”香。其实,臭卤“淬火”还有一个重要作用,这就是调节菌群。
小时候最喜欢的就是“淬火”。从灶膛里抽出烧红的火钳,垂着向地,屏住一口气,快步冲向臭卤甏,就像一个剑客握着宝剑杀向敌人。猛地,通红火钳插入臭卤中,仿佛宝剑刺中敌人的胸膛。“嗤——”那是一个多么荡气回肠的动听声响。
因为我最小,母亲怕我烫着,总是叫姐姐去“淬火”。这怎么行,我总是哀求母亲让我“淬火”。母亲拗不过我,决定把任务交给我。可姐姐不同意,斩钉截铁地说,这样危险而艰巨的任务,非她完成不可。没办法,折中一下,火钳拿过去“淬”前一半的任务姐姐完成,“淬”后一半的任务我完成。问题是,这火候掌握不好,就几秒钟的事,姐姐往往是“淬”得无声无息了,才把火钳交给我。
没有“嗤”的刺激的“淬火”,还有什么好玩。我拿起没有“火”的火钳,哭着把臭卤甏敲得“邦邦”山响。母亲没办法,为了调和矛盾,奢侈一回,给我单独买了一把小火钳,让我独享了这一份童年的快乐。
当然,平时放下去的臭货也不能过量,如果臭过头了,臭卤就会败坏。我家的“臭卤甏”,就被我们冬瓜“臭”坏了一次。冬瓜水分大,要少点臭,我们小孩子贪心,放了大半甏,隔天后就有点酸臭了。母亲急忙来救急,到豆腐店里买了一大块豆腐,捏碎了放进去封甏一星期多。开甏后,又用烧红的火钳每天五六次伸入甏里淬火,连续七天。终于,臭卤重新焕发了“活力”,气味变得浓郁而醇香了,我们又闻到了原来熟悉的气味了。
家里有了臭卤,就可以臭豆腐干、臭豆腐、臭冬瓜、臭南瓜、臭毛豆、臭芋艿等,你爱怎样就怎样。一般情况,晚上放进去,第二天的早上就可拿出来,豆腐干被这么一臭,变得特别脆弱,若臭过了头,就会太烂,容易破碎,甚至拿不起来,因此放取的时间要适度。
臭苋菜、臭豆腐干、臭毛豆,“岁臭三友”,原本是乡村粗陋之食,上不了台面的。但其味之美,让城里人也为之神往,逐而追之。从街头而至餐馆,甚至连高档酒店,也都把它当作一道特色菜,与山珍海味同列朝班,且美名之“千里飘香”,真是再确切不过。
我一直想,经过几十年,“臭货”会再次“飘香”,身价上升,进入了宾馆饭店,原因何在。也许对于中国吃货们来说,挑剔的味蕾,不断丰富的美食对他们有点审美疲劳,满足不了他们猎奇的心性了,所以就出现了一系列如臭苋菜、臭豆腐、臭鳜鱼、螺蛳粉等等灵魂美味。
臭苋菜饭锅上一蒸,金黄的菜油一浇,夹起一段,用嘴猛地一吮,菜心即入口中,鲜咸爽口,臭味在口中缓缓转化成香味。吸完后再用牙齿咀嚼苋菜根上的粗纤维,那滋味真的让人欲罢不能。
上好的一碟炖“臭豆腐干”,五块豆腐干可炖上满满的一碟,豆腐干之间天衣无缝,用筷子轻轻一挑,即可揭下整张浅黑色的豆腐衣,入口即化;豆腐干又呈豆腐脑样,水嫩滑爽、浓郁芳香扑鼻而来。
讨厌的人有多抗拒,喜欢的人就有多着迷。一种刻骨铭心的味道,也是一方水土历久弥新的文化传承。
“此之蜜糖,彼之砒霜”的“臭菜”,这时间馈赠的鲜美,这打开尘封的乡愁滋味,就这样千里飘香,余味无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