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金
江南四月,是春笋的时节。小巷里叫卖的是笋,灶台上出锅的是笋,乡间归来的孩子手里紧紧攥着的还是笋,可我却独不爱这笋。
小时候老家有好几片小竹林,从春笋开始冒头的那天起,母亲就细致安排了每一片竹林的产出,一圈吃下来恰好能接上新一轮,同时也保证每天上桌的都是鲜嫩的春笋。东坡先生说,无竹则俗,无肉则瘦,若想不俗也不瘦,天天笋煮肉。在母亲的用心下,全家便一起成了那不俗也不瘦的“乡间高人”。
老家的竹林里产的笋是“乌桩头”,不同于菜市场常见的“黄泥拱”个头短小、底端极粗,老家竹林里的“乌桩头”笋体粗壮、分布均匀,母亲给它剥了壳下刀,一片一片齐整又圆润。待到上桌时,一片一口,细腻又肥厚,真叫人下筷时舒心,入口后舒畅——那时候我其实也稀罕吃这笋,掐头去尾,我就爱母亲切得漂漂亮亮的那一个个笋圈。
后来老屋拆迁了,自家的竹林日渐荒芜,可是时间不误,一个轮回又到了春天。饭桌上的春笋如约而至,打菜市场买来的笋我也不知道是什么品种,顺着纹理切不了齐整圆润的笋圈,只能切成大大小小的滚刀块炒了肉片。于是挑来拣去,我总嫌它生硬的泥土味腻嘴,再没有了大快朵颐的兴致。不再是老家竹林里的“乌桩头”和母亲手下漂亮的笋圈,从此就成了我不吃春笋的理由,大有种“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的意味了。
这几年母亲很苦恼,恼她的女儿一点笋也不肯碰了,任她炒肉片的、油焖的、切成笋丝的,甚至是放在野米饭里的,都逃不过被挑出餐盘的命运。江南的四月,从此便成了在家的我食材最短缺的时节,也成了在单位的我瞧着食堂供应的每一餐有笋的菜,掰着手指头盼笋期快过的煎熬。
出门的时候,母亲说晚上给我做笋干烧肉。望着她有些期待又有些喜悦的脸,我那拒绝的话到了嘴边也只能咽下,母亲果然还是没有放弃让我重新接受春笋这种食材的念头。母亲准备这笋干好久了吧,这一季春笋刚上市不久就见她开始忙活了,果然就是为我准备的。
母亲一开始是切笋圈。有大的有小的,是赶早到菜市场买来的各个品种的新鲜春笋,虽然不似我小时候吃到的那些笋圈漂亮,却也周正;齐整圆润的,是母亲跟着乡下阿婆们去各家竹林零零散散买到的本地“乌桩头”。
各式的笋圈捞过水,码了整整两张席子,阳光晒过鲜嫩的笋圈,将温暖的颜色锁在微微蜷起的笋片上,也将醇厚的阳光味道浸入内里,一层一层叠加,一点一点变化,母亲就在这春日的暖阳里一遍又一遍细致地翻动。两席的笋干竟慢慢蜷成了大小相近的笋圈,凑近闻时有一种饱满又温和的大地馨香。
那道叫我和母亲各自忐忑了一天的笋干烧肉终于登场,肉几乎完全化在锅里,笋干吸透了肉的油脂,我在母亲的期待里夹起一个漂亮的笋圈送进嘴里。不同于鲜笋的细腻肥厚,嘴里的笋圈醇香劲道,叠加在它身上的阳光滋味一点点扩散,唇齿留香。母亲身上的紧绷感卸下了,在我就着这笋干烧肉扒下第二碗白米饭的时候,我觉得她的脸像极了一个被岁月晾晒的笋圈,扩散出了叠加在她身上的温柔,满室生香。
江南四月,是春笋的时节。厨房的案板上已经切好的是笋,阳台上正在翻晒的是笋,出门回来的母亲手里沉甸甸提着的还是笋,因为她的女儿爱吃这笋。圈圈圆圆,笋圈年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