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郭杰光

明清之际，对地方诗文总集的编纂蔚然一时。一个地方，因年代久远、时代动乱、朝代交替等诸种因素，诗文文献经过水火兵燹之后或散佚四处或损失惨重，而且错讹难免，考证繁复，究竟是哪些原因使一些明清文人不厌其烦地爬罗剔抉甚至甘愿为之呕心沥血呢？想来，一是桑梓情怀。“维桑与梓，必恭敬止”，这是《诗经》中的一句。凡文化上的古道热肠者总希望“文章不死，俾后之有志称先者，得藉以溯其流风余韵”。恭敬桑梓，缅怀先辈，编纂者把浓厚的桑梓情怀及对故乡文化的喜爱，转换为保存乡贤文献的动力，奋力辑录即将散佚、湮没的前辈诗文，诗文存，作者存，文化亦存。二是延续文脉。清初王崇简辑《畿辅明诗》，其在序中如此表明心志：“既而遭遇寇变，万卷遗书并皆散佚矣。因念吾乡前辈或有遗诗而不传，或传而未广……兵燹焚劫之余，雨散灰飞者谅亦不少。表章之责，岂不在乡之后进乎？”三是裨益他集。前代总集在收录上顾此失彼或使明珠暗投，自是在所难免，后来的编纂者就会为之纠偏，同时也着意于彰显当地诗文影响力。四是补备方志。为补地方志中艺文志著录诗文的不足，或备修志参考，这样的编纂就会显得必要与迫切。清代学者章学诚在《文史通义》中说：“凡欲经纪一方之文献，必立三家之学，而始可以通古人之遗意也。仿纪传正史之体而作志，仿律令典例之体而作掌故，仿《文选》《文苑》之体而作文征。三书相辅而行，阙一不可。”五是发潜阐幽。编纂总集，阐扬前人，有所寄托。清全祖望辑《续甬上耆旧诗》，序中记载：“选录古今体诗一万五千九百余首，其小传多载遗闻轶事，为野乘所未见。”黄维煊跋云：“是书阐发忠烈，表彰贞逸，于乡邦一代文献，关系尤巨。”可见以诗文存史，寄托遥深。

清代《当湖文系初编》的集成与刊布，全是仰仗了朱壬林、顾广誉、贾敦艮、叶廉锷、俞銈、陆潢等平湖乡邦贤达的共同努力。

朱壬林（1780—1858）字礼卿，号小云。世居林埭镇徐家埭。清嘉庆十六年（1811）以会试头名中进士，官至直隶按察使。从政三十余年，谨操守，勤职守，颇为同僚所推重。喜聚书，然不滥于搜罗，所收皆谨严有法，积书五楹，自诩为“小万卷楼”，编有《小万卷楼书目》三册。诗文著作有《小云庐吟稿》《小云庐诗稿删存》《小云庐晚学文稿》等。评论家说其诗“吐言天拔，蝉蜕尘俗，鸿博绝丽，牢笼百家”。

顾广誉（1798—1865）字维康，号访溪。优贡生。清咸丰元年（1851）荐举孝廉方正，未与廷试。经术湛深，尤精《诗》《礼》。同治年间，主讲于上海龙门书院，以正学教生徒，远近闻风而兴。著有《学诗详说》《学诗正诂》《四礼榷疑》《悔过斋文稿》。

贾敦艮（1808—1865），字博如，号芝房。清道光时诸生。善论古文，一以桐城为宗。论诗三十年，力追古人。撰有《耆旧录》《贾芝房自纂年谱》《书法通辨》《花南小志》《餐霞仙馆诗稿》《餐霞仙馆文稿》等。

叶廉锷（1813—1885）字清士，号勤诹。清道光二十四年（1844）举人。曾主讲当湖书院、海盐蔚文书院、乍浦九峰书院。光绪初，知县姚光宇、彭润章先后聘修县志。工诗赋，著有《经古箧存草》等。

俞銈，字芷衫。诗力追慕老杜，时称城南诗伯。著有《蹄涔集文钞》《芷衫诗钞》等。

陆潢，字孔愉，号松坪。清道光时郡廪生。著有《忠义节烈汇编》《清燕堂诗存》。

凡事总有缘起。上述几位先贤达人中，对《当湖文系初编》有承先启后之功的当属朱壬林。朱壬林辞官归家后，仍关心国事，日读邸抄，凡关系时事者，必手自抄录。咸丰七年（1857）五月，顾广誉拜访朱壬林。时年已77岁的朱壬林忽然叹道：“邑自置治以来，几四百年矣，未有编辑古文词传之世以备文献者。积思取法沈明经客子（季友）《槜李诗系》书，以为《当湖文系》。而年已老耄，惧力不胜，若之何？”其实，与朱壬林有同样思虑的不乏人在，如贾敦艮，他曾说：“吾邑自六朝讫于宋元，代有文人，及有明宣德间置治以来，名儒辈出，文教日隆。惟是世远年湮，典籍易阙，不独布衣诸生文未刊播、淹没不彰何可胜数。即当其时声名显著，刻集流传，而至于今枣木无存、遗书散失者又不少也。呜呼！文献不足征今已若此，更数十年后，当复何如？”心有戚戚也的顾广誉乃与邑人叶廉锷、贾敦艮、俞銈、陆潢等商议，决定由他们五人负责搜罗甄录，而朱壬林总其成。“于是撰征启，求遗文，而故家藏弆之书多出”。

然好事多磨，一番网罗蠹简，搜录丛残，编纂始定，开雕版印刷仅十分之三四，朱壬林便在翌年春病逝，临殁时犹挂念此书。其侄朱兆英继承伯父之业，终于在咸丰九年（1859）完成《当湖文系初编》雕板，印出了样本。不料平湖被太平军占领，朱壬林之子朱寿熊将书版寄藏于徐埭故宅，竟毁于战火。战争结束后，朱氏后人四处搜访样本，终无所获。后来避难于宁波的叶廉锷携归半部样本，而马承昭于金山的金瘦仙家亦得到半部（此半部为贾敦艮避难时寄存，敦艮卒后，便留金家），合之终成全璧。原版为二十四卷，朱寿熊重为编次，定为二十八卷，葛金烺又撰作者小传列于卷首。从光绪十二年（1886）开始正式刊行，历时三载，于光绪十五年完成。朱壬林之孙朱仁积在撰写书跋时感慨万千：“呜呼！书之存亡显晦，关乎天，实系于人，非马（承昭）、叶（廉锷）两先生之物色于风尘，则无以为延津之合；非彭（润章）明府之力任是役，则终湮没而不传。今既幸是书工竣，藉以告慰于邑诸先正者，即可告慰于先祖。”

《当湖文系初编》录文五百余篇，共二十八卷，其文体包罗万象，赋、赋骚、论、论议、说辨考解、序、引、跋、书后、题辞、记、疏、表、册、条陈、详文、书、书启、传、书事、墓表、墓志铭、行状、诔辞、祭文、杂文等各种体裁兼具。收录作者百余人，始自南朝顾野王，迄于清咸丰初年的作者。其中既有名满天下的赵孟坚、陆陇其、沈初等人，也有当湖布衣如沈岸登、卢锡爵、陆礼征诸人。综观录入该书的文章辞赋，其文风有华丽优美者，有清丽脱俗者，也有朴素自然者；其内容有慷慨激昂、指点江山的议论，有忧国忧民、心系时事的抒怀，也有尊崇理学、昌明学术的论述。至于有关平湖一县的人情故事、风土纪略，在《当湖文系初编》中更是历历可见，不胜枚举。参与《当湖文系初编》整个过程的贾敦艮对这部“荟萃群言，以传久远”的书很有自信，也充满了期许，他在《跋》中写道：

虽仿《槜李诗系》，而实以文之所系，关于一邑之风俗人心者甚重，后之人读是编者，其亦体先生（指朱壬林）之用心，将由文艺而进乎德行，以求无背于圣贤之道也可。

《当湖文系初编》一书，“资政、教化、存史”皆具，既是平湖历代文化发展之见证，同时对维系平湖文脉诚然是厥功至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