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乍浦集咏》是乍浦清代文人沈筠(沈浪仙,1802—1862)收集了乍浦当地和外地的565名作者的数千首诗歌辑录的诗集,他给后人留下了中华大地饱受战乱流离的那一段悲壮历史和歌咏故乡山川江河、春花秋月的瑰丽诗篇。
但《乍浦集咏》在平湖乍浦一度失传150多年,人们只闻《乍浦集咏》其名,未见其文。现在珍藏在平湖市图书馆的《乍浦集咏》是一套复印件,这是1991年日本著名学者大庭脩访问中国来到嘉兴时,带来当年东传的《乍浦集咏》复印件,后赠送给了平湖市政府。
《乍浦集咏》是沈筠带领一个规模宏大、分工明确的编纂队伍编纂的一部诗歌集。这在序言和事例后的乍浦集咏原襄事姓氏里都有记录,编纂队伍分别是“参阅”27人、“襄采”者16人、“助教”7人。乍浦集咏原襄事,用现在的说法,就是参编成员。其中卷一采录明代作者共12人,卷二至卷十四采录清代诗人488人,总体上清代诗人占绝大多数,卷十五采录闺秀诗作29人,卷十六采录方外以及域外诗人的诗作,其中释氏14人、羽士14人、外域4人。外域4人中,日本国人3位,另有一位国籍不明。也就是说,《乍浦集咏》不但有一支规模宏大、分工明确的编纂队伍,而且还有500多位诗词作者。《乍浦集咏》拥有如此多的编纂成员和如此多的作者队伍,在诗歌编纂中是屈指可数的。从辑录的明嘉靖年间至清道光年间五百多位作者的近千首诗歌来看,如此庞大的编纂工作量在如今的互联网时代不足为奇,但在当时交通相对闭塞、通信相当落后的清代,要完成《乍浦集咏》诗集如此大的工作量,其难度可想而知。从中可以看出,清代乍浦文人沈筠在《乍浦集咏》的组织编纂中,不知下了多少苦功夫。
《乍浦集咏》始编于道光壬寅即道光二十二年(1842),迄于道光丙午(1846),是年即刊行于世。我们在《乍浦集咏》复印件的卷末看到“乍川潘文秀斋刊”,这个落款也表明,乍川即乍浦,该书应该是刻于乍浦当地的潘文秀书铺。由此也可见,当时乍浦文化的繁荣昌盛。
《乍浦集咏》不仅是乍浦的诗歌文献,还为学界提供了一部“以诗存地”的稀见总集。500多名诗人的近千首诗,都是“地方性”或者说是带有鲜明的“乍浦烙印”,这些“乍浦烙印”为其他地方少有或没有,而以乍浦本地多有或特有。当然,这些有着乍浦“地方性”和“乍浦烙印”的诗词,并不像地方志那样有条有理地细细分析并依次排列,使人一目了然。因为《乍浦集咏》所辑之诗毕竟出自多人之手,并没有明确的写作要求与写作分工,所以这些带有“地方性”和“乍浦烙印”的诗词虽然如同珍珠一样闪光,但却是散落于各处,需要从中仔细阅读、细心体会,才能够认识到这些歌咏乍浦的景、事、人、海等最具“地方性”的表现。
描述乍浦自然景观是《乍浦集咏》的一个重要方面,乍浦紧靠杭州湾北岸,又有天目山余脉的九龙山。山、海、水、滩、港、岛等独具江南特色的自然景观成为乍浦最为重要的景色。所以《乍浦集咏》中采录了不少有关吟咏山的诗作,例如(卷十三)叶兰生的《乍浦雅山十咏》,分别吟咏了雅山十景。(卷三)顾其铭的《陈山八咏和陈琴思》、(卷九)钱椒海的《陈山八咏》皆是对“陈山八景”的吟咏。(卷二)潘梦鹿的《陈山顶观日月合璧》、(卷六)翁广平的《观日月合璧作歌》吟咏的则是乍浦最为特色的“日月合璧”之景。
乍浦海景也是《乍浦集咏》中吟咏的一个方面,《乍浦集咏》中提及了若干吟咏海景的诗篇,其中“观海”篇32首,“望海”篇21首,其他涉及听潮、观滩、观港、海现(即海市蜃楼)的诗篇有若干。这些吟咏乍浦海景的诗读起来令人为之一振,如海景可以是“孤帆天际浮,万马潮头壮”,也可以是“顷刻空中现城阙,楼台亭馆杂宫室”(卷三《海现》)“俄顷楼台成杰构,嵯峨城阙起层澜”(卷八《观海市》)。诗中描述得亦真亦幻的海市蜃楼虚景让人如身临其境。这些诗篇从不同的角度写出了乍浦之海的壮丽、魔幻,是乍浦极具独特魅力的景观。
乍浦是一个重要港口,也是军事要塞,历代政府都对乍浦加强军事驻防,至今乍浦还有天妃宫古炮台、南湾炮台、葫芦城等军事遗存,因此乍浦也多了另一道风景,即观赏军事要塞或军事训练,这使得乍浦较别处更多了些军事紧迫感与海疆边塞风味。《乍浦集咏》辑录了不少这样的诗篇,例如钱起隆《乍浦观操》(卷三)载:“鼓棹湖东数里程,霜高虎帐拥孤城。欲当海宴犹防患,始信时清不废兵。山影日斜横剑影,弓声风劲压潮声。书生素有雄心在,肯让终军独请缨。”可见这样的场景带给诗人的视觉冲击与内心震撼,因为乍浦此景尤其具有“地方性”特色。
人文古迹也是乍浦景观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乍浦的人文历史悠久,最早可追溯到春秋时期,乍浦有齐景公庙,传说齐景公曾南游此地,所以乍浦历史上还设有齐景乡,至秦又相传秦始皇东游经此,在山上观海而晕,故乍浦有晕顶山,相连的高公山上还有秦皇试剑石遗存,至汉又有三将军庙,祀齐义士田横、田荣、田广。人文古迹还有蜃园、卷勺园、梁庄、海忠介祠、四明禅院等景观。当时这些历史遗存无疑为乍浦增添了厚重的人文底蕴,也成为后世文人反复吟咏的对象。在《乍浦集咏》中,可以看到辑录了大量吟咏人文古迹这样的诗作。写齐景公庙的诗就有5首,写三将军庙的诗有3首,而歌咏与李天植相关的蜃园有24首,卷勺园的诗则有14首。其他有关对祠、冢、庵、庙、寺、楼等古迹的吟咏的诗也都有不少篇幅。如今,乍浦许多人文古迹景观已经消失,但我们可以通过《乍浦集咏》,感受到当年人文古迹那一幅幅的壮美景观。
记录乍浦发生的事,也是《乍浦集咏》纯粹“地方性”的一个原因。因为这些事,仅为乍浦所独有。对于一个地区而言,灾难是最令人痛心、最难以忘却的事,《乍浦集咏》中不乏这方面的诗歌。乍浦临海,水患不断,本地诗人王嘉玉《大水纪事》(卷六)记载道光癸未(1823)七月的水灾尤其令人动容。诗云:“入秋叹愁霖,河流势洄洑,矧当海潮连,暴涨一何速,湿云腻平冈,狂飙拔大木,桥塞难通舟,檐倾拟泻瀑。天心默降灾,汹涌靡约束。特恐吾其鱼,顿觉岸为谷。薄暮雨脚停,水鸟飞上屋。一片俱汪洋,莫望田禾熟。”王嘉玉在诗中如此生动逼真的描述,非亲历、亲见其惨状,是写不出的。旱灾同样是令人伤痛的事,平湖诗人孙涟橡《甲戌夏五悯旱诗次顾蔗香燮臣韵》(卷四),叙述了嘉庆甲戌(1814)夏天旱灾给乍浦当地水稻造成的灾难;“草木焦卷日杲杲,低田龟裂断行潦”。然而人们却只能“且挟吁天虔禳祷”,希望上天“俯鉴垂怜岂不好”。面对自然灾难,乡民常常组织自救,积极应对,或疏浚河道,或修筑防洪大堤。蒋元的《周家堰》(卷三)诗写乡民捐款修建海防堰堤的事,诗云:“内而达濠河,外而通大海。一堰砥中流,周防慎毋怠。”并于诗末引邑志语:“宋臣赵善悉筑海盐堰八十有一,内分属平湖者三十有九,正为旱干水溢,恐其以邻国为壑也,而周家堰尤为最要之地。”
一个地方带给世人的名气,不仅关乎其风景、轶事,更在于其人。人以地而存其身,地以人而扬其名。《乍浦集咏》特别注意辑录与当地先贤、英雄、烈女等相关的诗篇。乍浦历代有很多乡贤,李天植无疑是最著名的一位。李天植为明遗民,在乍浦乃至全国都受人尊敬,因此,李天植自然也成为《乍浦集咏》重点收录的先贤。在《乍浦集咏》里,与其相关的诗总计有51首。这些诗或是吟咏其守志行止,或是吟咏其蜃园、祠宇等遗存,或是祭拜其遗像、著作等。
乍浦临海,时常有倭乱,这也使得乍浦产生了不少的英雄人物,周翼明是一位抗倭英雄,战死疆场,乡人建祠纪念,《九山志》载其墓在乍浦黄山。《乍浦集咏》中有不少歌咏其英勇壮举的诗,例如吴振东的《周将军翼明故居》(卷三)。同时殉难的还有康承爵亦为乍浦人仅存衣冠冢。徐惟清《拜康德征都督墓》(卷九)有赞:“石椁至今标梗概,金棺空自葬衣裳,丹心殉国孤忠苦,青史留名万古香。”
在《乍浦集咏》中,沈筠对有关节妇、烈女的诗篇特别用心收集。这可能与沈筠的亲身经历有关,沈筠出生才6个月,其父即去世,年仅24岁,沈筠母亲一生守节:“寡后饮冰食蘖,以苦节闻,亦能诗,著有《先得月楼稿》”(卷八《殷家浜》诗末注)。诗集中采录了歌咏其母的诗共17篇,这些诗篇或是赞扬沈母守节、辛劳,或是赞扬沈母卓越的诗歌才华。如果说沈母是可歌可颂的话,诗集中所涉及刘烈女、林烈妇、胡烈女则可泣可叹。例如刘烈女,名凤姑,刘进之女,道光二十二年(1842)乍浦倭乱,投井而亡,诗集中有7首诗对其颂扬,其中含一首日本诗人刘吉甫的《乍浦刘烈女》(卷十六),称其“事传殊域三千里”。并认为可编入史书,“他年国史知编入,岂但贞珉为勒铭”,给予高度赞许。
乍浦之海也是保证该诗集纯粹“地方性”的一个方面,翻开《乍浦集咏》,一股大海的味道扑面而来,诗集中辑录了若干与大海相关的诗篇,这也是其区别于其他诗歌总集的最大不同之处。海产是乍浦的特色,乍浦黄鱼为海产中之特产。当地人知道楝树花开的时节是捕捞黄鱼的最佳时期,“三吴五月炎蒸初,楝树着雨花扶疏,此时黄鱼最称美,风味绝胜长桥鲈。”(卷二《有客言黄鱼事纪之》)。过去江浙一带的黄鱼基本上都来自乍浦,沈筠于该诗尾注云:“苏郡黄鱼皆贩自乍浦者”,并且当地人还知道如何做到黄鱼保鲜,张燕昌《棹歌》(卷五)尾注载:“首鱼俗名黄鱼,禾中贩黄鱼者从宁波航海至乍浦,夜灯书‘冰鲜’字,盖以冰实鱼腹,味乃不变。”其他海产如沙虎、白蚬、海蛳等也时有诗篇吟咏,作为临海而居、靠海吃海的港口小镇,这里不仅有腥味“风吹鱼市腥”(卷十一《乍浦》),“鱼市海风腥”(卷七《乍浦郭外信步》)。而且还写出了当时喧嚣的场景,“潮平腥气入,鱼上市声喧”(卷四《唐湾鱼市》),“人喧渔市早”(卷三《自清溪至乍浦即事联句》)。乍浦的鱼市相当热闹,“一路众鲜齐入市,海滨新到贩鱼船”(卷五《棹歌》)。当然贩鱼人也很辛苦,多是凌晨即开始劳作了。“入浦鱼商宵作市”(卷六《乍浦》)。这里还有来自东南沿海各地的鱼商“入市鱼盐人竞利,聆音闽粤语难调”(卷七《乍浦杂咏》)。我们可以由此感知乍浦渔港的节奏,这些诗作的入选使得《乍浦集咏》独具大海味道的风格。
乍浦的海也是中国通向世界的港口,《乍浦集咏》中辑录了不少乍浦对外通商的诗篇,如“箫鼓天妃庙,樯帆日本舟”(卷二《登乍浦陈山》)。这是远来的日本商船“频看贡赋通诸国,不断梯航接九州”(卷五《乍浦》),表明通商的国家不止日本一国,乍浦的对外贸易在当时而言十分繁华。沈衡鉴《海上竹枝词》(卷五)对此有具体描述:“城中几日送梅雨,海上连朝舶趠风,报说洋船齐进口,便开官局看称铜。”
《乍浦集咏》只辑录与乍浦相关的诗歌,而这种“以诗存地”的集子,在过去府县级都极为少见,市镇级就更少,乍浦作为一个江南小镇,有这样一部“以诗存地”的诗歌总集,这表明了《乍浦集咏》的稀见与典范价值。又因为《乍浦集咏》总集辑录了大量关乎海洋生活特别是灾难、战争等方面的诗作,与多数地方诗总集所载有很大不同,更使得《乍浦集咏》在文学史、文化史上别具一格。
《乍浦集咏》不但是乍浦诗学史上的重要文献,而且由于保存了许多文献资料,也就具有了地域文化价值。所以说《乍浦集咏》其实也可以说是一部有韵味的地方志,也是外地之人了解乍浦文化的窗口。
乍浦地处文化鼎盛的江南、浙西交界,因而人文氛围浓厚。道光年间海盐状元朱昌颐在《乍浦集咏》序中云:“乍浦地虽一隅,久与明洲沪渎屼然鼎峙,为浙西一重镇,自前明以来,人文蔚起、诗教日兴,即四方之来游者流览山川之胜、辄多歌咏,惜乍浦诸志艺文所载,俱属寥寥,有能继起而广搜博采汇为一编,岂不极一镇之大观乎?”朱昌颐认为乍浦应当有一部能收集当地诗歌的总集,其实在《乍浦集咏》之前已经有人从事这样的工作了,徐熊飞著有《锦囊集》二卷,李天植撰、宋景关辑《龙湫集》卷末附《乍川题咏》一卷,皆为辑录当地的诗歌集子,但是规模无法与《乍浦集咏》相比。盛坰辑《龙湫嗣音集乍》十二卷,规模较大,但所辑录的诗人皆囿于本地。《乍浦集咏》的地域文化价值,沈筠的同代人就已经察觉到了,龙光甸在为《乍浦集咏》作序中认为:“远溯明季,近迨于今,不拘何郡何省之人,凡有关于乍浦者,自达官、士林、隐逸、方外、闺秀所著,无不搜罗,不特《乍浦志》中所未备,且事迹、人物可补志乘之所缺,他日续志者无俟,旁稽博访,取诸兹集而有余。”实际上沈筠辑《乍浦集咏》始终贯穿着保存地方文献的思想。《例言》载:“是编为志乘储材,故自前朝迄今诸集中题咏有关我里者,取之以备采择。”沈筠此举重在突出《乍浦集咏》的新颖与独创,从而增加其价值品位。《乍浦集咏》的地域文化价值都蕴含于所采诗歌之中,透过这些诗歌,我们可以认识乍浦这个小镇的文化。
乍浦是一个海港小镇,有海景、通外商,充满了奇异、神秘色彩,同时乍浦又不仅仅是一个小镇,因其经常遭受倭乱,百姓饱受战乱之苦,更多了些苍凉悲壮之感,平添了边疆军旅之情。因此《乍浦集咏》又是一部“以小见大”的诗集,给世人提供了认识全国海防的历史与窗口,在卷一沈筠即对乍浦倭乱进行了宏观描述:“前明海上寇氛日炽,人鬼为邻,游屐罕至,国朝设镇,尚武崇文,讲舍造士,戈船习军,安流鱼肥,繁柯花艳,歌咏太平,一时坛坫妖鳄为患,壬寅夏初,文吊战场、词感园芜、事足征实、幽赖以阐,心赏手钞,积久成卷,决择既审,藏诸名山,志乘储材,以备采删。”沈筠用这段文字概述了乍浦的海防史,也表明了海防将是《乍浦集咏》中的重点内容。
“二百年来久安堵,恬熙日习忘轻侮。岛夷船炮一朝至,岌岌危疆孰为主。传闻陕兵稍斗伤,此外列营全失伍。”由这首诗可知:乍浦在元代至正年间开始有海上贸易,从明初开始筑乍浦城,至明中叶倭患尤为严重,清初至雍正时期不断巩固海防,但是由于从明中叶到清道光年间海防稳固,军队疏于训练,于是在道光壬寅(1842)当第一次鸦片战争的炮火烧到乍浦时,清兵溃不成军,这首诗写的是乍浦,反映的却不仅仅是乍浦的悲哀,更是整个中国近代海防的伤痛。这种担忧最终在道光壬寅年达到一个顶峰,沈筠是这次事件的亲历者,他对于鸦片战争中乍浦所遭受的战乱尤感伤痛。《乍浦集咏》中收录了若干与他同时期诗人的作品,实际上壬寅之乱也是促成他编纂该总集的一个动力。此次战争既有让人心痛的一面,也让人看到了军民抗击外敌入侵的勇气与壮举。沈筠后来又编纂《壬寅乍浦殉难录》,以纪念殉国者,这也可以解释沈筠在《乍浦集咏》中为何辑录了大量关于壬寅之难的诗篇。
《乍浦集咏》纂成于道光二十六年(1846),同年即东传至日本,在日本产生了广泛影响,因为日本当时也是深受英国之害,《乍浦集咏》对第一次鸦片战争的记载引起了日本人士的共鸣。于是在《乍浦集咏》的基础上,伊藤圭介、小野湖山分别将其中有关抗英斗争的诗篇辑成《乍川纪事咏》《乍浦集咏抄》两部选本,以警示世人。从这一点上看,《乍浦集咏》虽然所载止于乍浦,但实际上却又突破了乍浦,它既为学界提供了一部“以诗存地”的地方诗总集的范本,保存了当地丰富的地方文化资料,展示了乍浦海边风光、对外通商的历史,又把海疆战争的悲壮色彩涂抹于卷册之中,给世人留下了无尽的伤痛与反思。从中也让我们体会到了《乍浦集咏》诗总集反映出的那一份浓厚的家国情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