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时的记忆里,外公有一把二胡,很普通的一把二胡。外公不抽烟不喝酒甚至不喝茶,也不打麻将不打牌,倒是我外婆又抽烟又喝茶。所以如今回忆起来,对没有什么嗜好的外公来说,二胡或许是外公最长久的陪伴,虽然外公晚年也爱好集邮,但是一定不如那把二胡懂得外公……一个人能够爱上一件乐器,如同拥有一位亲密爱人和知音。记得有位爱吉他的朋友对我说,他飙吉他的时候,常常有琴身合一、如痴如醉的感觉。可惜我一件乐器都不会。
从记事起,外公家就在乍浦镇东八字桥乡下,住一楼一底的房子,后来才知道这一楼一底是土改时分到的地主家的房子,那是乡下极少见的坐西向东的一幢房子,我们住的是北侧的一楼一底。外公一家是这村里的外来户,只因解放前夕外公经常挑一个货郎担在此做杂货小买卖,待人和气,人缘极好,他又识字,乡下人都尊称顾先生,恰逢土改便在此分得地主家房子,安家落户,于是外公家的成分定了雇农,因为我们连贫农都不是。
从此开始,外公在人民公社大食堂做过厨师,在生产队做过会计,还在公社的砖窑厂工作过,那时自家也能种一点自留地。我小时候是外婆带大的,所以一直在乡下,上学后寒暑假也会去外婆家。时常看到外公在晚上或早上很早醒来时就拉二胡。每当我外婆嫌烦的时候,外公就会用半截铅笔当琴码搁在琴筒上,这样二胡就像被掐着喉咙只能发出很轻很闷的声音,伴着豆大的煤油灯火在黑夜中闪烁着轻诉着。
夏天的时候,外公经常在黎明就醒来,他会拿着二胡去我家北边的一个水车棚里拉琴,曾经把天亮前赶路的人吓着了,不敢前行,听那水车棚里有琴声,以为是闹鬼。后来说了,才知道是外公在那里拉琴。
而在土改时落户乡下之前,外公一家住在乍浦镇上。当时外婆家在镇上有蛮大的房子,四间门面的二层楼房,带大花园,通往花园的门是圆拱形的。外婆家是乍浦镇的邹姓家族,外婆的父亲是商人,当外婆家回到镇上老宅居住时,外公外婆已经在外漂泊多年了。外公曾经是上海梅花歌舞团的职员,随着剧团巡演到港澳和东南亚很多国家,后来太平洋战争爆发,剧团在海外解散,外公一家一度留在越南做生意,因外婆思乡,举家回到上海,又因战乱和生活所迫,外婆希望回到乍浦老家,才回到了镇上的老宅。那时外婆的弟弟在武汉,妹妹在大连,族人也多离开小镇,镇上已无家人亲戚。
这些经历都是我后来才听长辈们说起的,难怪我外公外婆即使在乡下也一直穿着整齐得体。难怪外婆的皮箱里存着好多外公外婆和妈妈的照片,外公西装革履,外婆旗袍洋装。外公外婆的结婚照好美,而我母亲幼时穿着真丝乔其纱,带蕾丝花边的裙子,像个漂亮小公主。记得在“文革”开始时,那些原本珍藏的外公外婆的照片,被我大舅舅烧掉了,生怕被人看见这些在上海在国外的留影。我们本来就是外来户,万一被人看到这些照片,百口莫辩……
我想外公一定很心痛那些照片,因为他是一个爱拍照爱合影爱留念的人,照片后都写着何时何地及与何人合影的文字。外婆说我妈妈小时候放大的公主照都印了几十张,被外公送人,或写信寄给亲友。
或许外公不再心痛了,因为经历了数十年的漂泊与乡下生活,早已被生活磨砺得随遇而安,进退自如了。现在才明白为什么我小时候就被外公教育,什么忍一分天高地厚,退一步海阔天空。
也或许外公终究是心痛的,只是他不说而已。他有他那把老旧的破二胡,如同老友一般,相知相守,形影不离。不需要语言,不需要被人理解,不需要有人评价好听或者难听。只要外公与二胡的倾诉,彼此懂得就足够了。
外公拉着那时流行的“东方红”、“浏阳河”、“社会主义好”、“大海航行靠舵手”等曲调,偶尔也拉“二泉映月”、“病中吟”、“光明行”、“四季歌”及“紫竹调”、“梅娘曲”、“渔光曲”等,岁月在琴声里流淌而过,时而低沉,时而呜咽,偶尔也明亮欢快……
上世纪七十年代,外公住我家,当然还带着不离不弃的二胡。每当少年的我诉说抱怨人生的烦恼时,外公就劝说,人生就是苦的,好比黄连树下弹琴,要学会苦中作乐。
直到晚年,外公依旧会拉着他的二胡,琴是换过新的,依旧是一把普通的二胡,也舍不得买一把高级的。拉了一辈子二胡,外公也没有练成二胡演奏家,其中滋味只有外公与琴两相知。
与外公同住时,我也时常摸摸外公的二胡,锯木头似的终不成调,没有学会。我懂得太晚了,所以也没有相知相伴的一件乐器,否则人生就会多一个不离不弃的知音。
□ 袁 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