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殷建中
老家的屋后天井里有一棵枇杷树。那是我五岁时母亲栽下的。
记得那时村庄上好几户人家都种了枇杷树，每当枇杷成熟，黄橙橙的枇杷果挂满枝头时，我们几个孩子羡慕得直流口水。
那时农村穷，没有什么可吃的。这成熟的枇杷果总是一大串一大串的，醒目的黄颜色，格外诱人。母亲看到我们的馋相，决定在天井里种一棵枇杷树。我们村里一屋挨着一屋，屋后是条河，没有空余的地方种枇杷树，只能种在天井里。
父亲是读过三年书的“知识分子”，难免咬文嚼字。他对于母亲在天井里种枇杷树竭力反对。天井四面有墙是个“口”，里面种树即加“木”，那就是“困”。生活已经这么困难了，你还觉得不够苦吗？！
母亲是执拗的。生活已这么苦了，再苦又能苦到哪里去？你看，这枇杷果都是成双成对结出来的，是寓意夫妻和好。我们夫妻一条心好好做，日子总会好起来的，管什么“困”得着还是“困”不着。况且这枇杷果黄橙橙的像金果子，有金果子“困”在家里还不好吗？
母亲富有积极意义的全新解释，让父亲马上转变态度，投入种树行列。半大的枇杷树是西头徐家无偿出让的，我们感激之余种得很认真，管理得很认真，不出三年，我家的枇杷树就开始开花结果了。西头徐家也恭喜我们种树成功有枇杷吃了。其实还有一个恭喜的是，他家的枇杷树也减少了三个偷摘枇杷果的少年。
枇杷与“琵琶”谐音，应该是其叶子酷似琵琶而取的谐音名吧。吃过枇杷后，我们知道了枇杷树是粗枝大叶地生长着的，生命力很强的。我们随便扔下的枇杷核，无论在犄角旮旯里、碎砖瓦堆里、房前屋后河边灰土里，都能惊喜地长出一株亭亭玉立的枇杷苗。
枇杷树是一种四季常绿的乔木，细细观察，枇杷树有着值得尊敬的品格。你看，阴历十月后，花草暗暗地退出与季节的竞争，世界变得萧条时，枇杷树勇敢地怒放了一树的芬芳，满树都爆满了一簇簇米黄色的花儿，给这个开始冷清的世界平添了一份热闹与繁华。在瑟瑟的严冬的枝头，虽有寒梅傲骨，但总显孤单落寞，而枇杷树一簇簇的花朵与修长绿叶相得益彰欣欣向荣，实在是英雄笑对艰难困苦的豪放与激情。我们从窗户向外看枇杷树特有的热闹，感觉隆冬里也有了一丝暖意。
春光明媚里，枇杷萌发的新叶总给人白毛茸茸和软绵绵的感觉，让人忍不住上去摸一摸的冲动。这个时候百花争艳，枇杷却开始低调了，结出青青涩涩的果子，藏到了绿叶里。但经历秋孕的霜寒地冻、冬花的风雪磨难、春果的冷雨敲打的枇杷，初夏的暖阳一照，黄橙橙金灿灿的果子转眼间就挂满了枝头，像漆黑的夜中的萤火虫，藏也藏不住，活力四射地显露出来了。
秋日养霜、冬天开花、春天结果、夏日成熟，枇杷果是人们眼里“备四时之气”的佳果。初夏正是水果青黄不接的时候，这么饱满鲜明的颜值，怎不让人口水横流。
枇杷果是吉祥果。象征着家庭美满、事业成功、品格高洁，深受历代文人和画师所喜爱。唐代羊士谔有诗——
珍树寒始花，氤氲九秋月。
佳期若有待，芳意常无绝。
鰯鰯碧海风，蒙蒙绿枝雪。
急景有余妍，春禽自流悦。
诗句描绘了枇杷树如亭亭玉立的少女，不与人争春，而在万花凋零、秋叶飘落的晚秋季节里，才开始孕育花蕾到寒冬开放，迎着飞雪，独显高洁，最后在枝头留下了闪亮的让人喜悦的金果。
我们天井里的枇杷树从没有修剪，一直放任它自然生长，所以长得格外高大，以至于采摘时不得不放一条长凳，有时还要去搭个梯子。当然爬树也可以，但一不小心会掉下来，摔破皮，严重的会折了骨头，好在从来没有发生过这样悲惨的事。
枇杷树亭亭如盖的那年，父亲不幸突发脑血栓走了，留下母亲一个人照顾枇杷树。老屋也经历了翻建，枇杷树退到屋后几米远的河边杂地里。新农村建设改造河道绿化两岸，枇杷树因被划入统一绿化要锯掉。母亲好说歹说，才让枇杷树免于砍伐，保留了下来。
这几年，枇杷树长得依然茂盛，结果依然很多，这都托了母亲的精心伺候。母亲每年总会挖开枇杷树的周围，放入晒干的鸡粪后再培上泥土，所以历经沧桑的枇杷树结的果子颜色还是诱人，口味还是甜润鲜美，这当然是农家有机肥无公害培育的结果。母亲还会把枇杷果加冰糖熬制，做成清肺止咳的枇杷膏给我们留下来。
如果枇杷树真有灵性，知道母亲这样精心呵护它，那它花开寒秋隆冬所受的苦也应该有了一种安慰吧！
农谚有云：小满枇杷黄。枇杷树又该结满黄灿灿的果子了，母亲徜徉在枇杷树下，望望满树的金黄，轻唤着孩儿的乳名，盼归着回来尝一尝这初夏的甜蜜金果。
周末一到，我们即刻起身回老家。兴冲冲到家，母亲早在前屋里迎接我们，却做了“嘘”的动作叫我们轻声，又朝屋里指了指。我们从窗里看向屋后的枇杷树，只见有两个小孩爬在树上摘枇杷。
母亲小声说：“这两个是隔壁租房子家的孩子，就礼拜六的时候会来摘几个枇杷吃。枇杷长得多，摘几个没什么，就是爬树很危险。你们不要去吓他们，以免掉下来。他们采几个马上就走了，耽误不了你们的吃。”我们遵从母亲的嘱咐，轻轻地在前屋停下。
不多一会，屋后的行动告一段落，两个孩子衣兜里装满了枇杷，朝我们扮了个鬼脸撤退了。我们急忙赶上，用凳子，用竹竿，不一会儿，黄橙橙的金果装满了篮子。小满枇杷金黄色的馈赠，那是岁月磨炼后留下的生命的颜色与不改的情怀，我们感恩、珍惜。
看着一颗颗晶润芳香的枇杷果静静地躺在竹篮里，我们满心欢喜。迫不及待地拿起一颗剥去皮放到嘴里，顿时满口鲜甜。抬头看母亲，母亲也笑着看我们，两边脸颊上各鼓起了一颗历经沧桑岁月的金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