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邱 声
一
安土重迁,黎民之性。然时移世易,才几年未回故乡,那里几乎就只剩下一片芦苇了,而且,显然是无人看护,它们在河滩上更见恣肆与招摇。
小时候,那里除了鸟雀成群、鱼虾悠游,还有河蟹、蟛蜞汹汹然横行其间。当然,只要我们将之当作开战的阵地,芦苇们的成全或败坏,每一次都使我们在约定再战后大咧咧地挂彩而归。也有在炊烟的感染下渐趋安宁的时候,村里的女娃们会有模有样地用苇叶裹起粽子来,每一只都小巧玲珑,每一只都能使原本躁动的男孩子憨憨地笑着,站在某一根茁壮的芦苇边用力踮起了脚尖……
知道“蒹葭苍苍,白露为霜”,知道达摩的“一苇渡江”,知道帕斯卡尔的“人是会思考的芦苇”,是在远离故园之后,是在已很少再闻到芦苇那特有的清香之后,而且,又往往是在四望无依并只能在某个暗处独自舔伤的时候。时常温情缅怀的,是孙犁的《采蒲台的苇》:“水养活了苇草,人们依靠苇生活,这里到处都是苇,人和苇结合得是那么紧,人好像寄生在苇里的鸟,整天不停地在苇里穿来穿去。”
芦花摇曳,秋意萧瑟。有后生小伙看到我在那里落寞独坐,过来喜滋滋地告诉道,这里将建成可供游览的一片湿地。真的吗?我不由得额手称幸,看来都是遇上了一个好时候。
二
沿着绿道闲走或步行去单位,只要望一眼隔了一条小河的另一个小区,我总会想起住在那里的一位同学。要是在两个月前,我还会设想着,当我拐出小区的大门,随意往东或往西,都很有可能与他不期而遇,于是也都哈哈一笑,云淡风轻地互道别后之情。说再见的时候就再见,谁也不会回头,因为说不定什么时候就又劈头相遇……但现在已是天人永隔,一河之望,愈显空茫。
是读中学时结识的,其实不同班,但因为都是学生干部,就常在一起开会。小年轻大都冲动急躁,就他是难得的温和而又沉静,交付的任何事都办得极稳妥,老师对他的的赞词是“勾勒”。他大学读的是理科,我是文科,毕业后同回县城,于学识上就常互为借助。那时的他已更显谦逊,而且工作上的努力与出色,深得赞赏与信赖。随后许多年,只要有人说道他的能耐,我常用这一句话回复:“那是我同学。”
年深月久,世事繁复又更迭无常,而“相见亦无事,不来常忆君”,可能便是许多人于心绪里的慵懒日常。但在这勉力安稳的人世中,最令人猝不及防又爱莫能助的就是罹患绝症。知晓之初,同学间在惊诧之余还不忘互相宽慰:不就是肠子嘛,那么长,割去一截也仍是绰绰有余……当然,一致的约定,是待他从省城治疗回来,一起去他家看望。只是这样的时机,我们并没有等到。
一再地见证了,人的生命确实脆弱,不堪一击,一病不起,至于奇迹,当然是有的,而在奇迹之外,留存的或许就是似乎寻常的温情与缅怀。写这几个字,不知能否算是一种告慰,偶尔望一眼台历,已至的“霜降”又凛然在季节内外。
三
街坊有一老太,人很健旺,房前屋后,常见其身影,每有来人,总要拉呱几句。经过一段时间的耳闻目睹,发现周边的人对之不是避而远之,就是装作有急事匆匆而过。为何?因为该老太好打探别人的家事。问问不行吗?关心一下不好吗?行,好,但问着问着就把人问跑了。老张这几天正愁闷又憔悴,他老婆生病住院了,是很不好的那种病。买菜回来刚要跨进家门,被老太拦住了:“你家嫂嫂好几天没见了,去旅游了?”“哪里,身体不好,住院了。”“住院!啥病?”“……感冒。”“感冒要住院?还好几天?”老张就难以再回答了,只得急迫地关上了门。
“你家儿子大学快毕业了吧?”“上回来的那个小青年,是你闺女的男朋友?”……诸如此类,看似再寻常不过,但有时偏偏就触到了人家的痛处。不问还好,庸常的日子过一天是一天,但有些事冷不防由毫不相干的人提起,感觉败下阵来的就不只是自己。
不管是漫不经心,还是似有所指,家常问询,只要是来自阅历深广的年长之人,亲疏远近不论,稍一细想,其实还每每羼杂了一种评判的成分,不能不使你仓惶或怵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