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陆起荣
高龄的母亲问及市面上松花蕈还有否?我答曰:“据我所知乍浦松花蕈早已绝迹,已经多年不见了。”为何老辈们对此物念念不忘?因为当年美食少,松花蕈又是素食中的上品,称之山珍不为过。松花蕈的味道实在太鲜美了,时令马上要到松花蕈采摘、上市、食用的时光了。
查《辞海》松蕈条目:担子菌纲,伞菌科。菌盖初为半球状,后开展成伞状,灰褐色或淡黑褐色,菌褶白色。盖未开展时,被有菌幕,开展后,菌幕残留柄上,成为不明显的菌环,夏秋生于松林地上,可食用。这就是我们俗称的松花蕈了。
早在明天启七年(1627)刊行的《平湖县志》卷之九·食货之六·物产·蔬之属中就有松花蕈的记载。
乍浦高士李天植在他的《九山补志》中对松花蕈也有如下记述——
山之有松者皆产,惟陈山东麓为多,三月间,松花入土,至四、五月,经雨后即生,鲜肥滑嫩,素品之上味,山家之清供也。他如玉蕈、松蕈、雷蕈、胭脂蕈,味皆不及,惟笑蕈,牛矢蕈不可食,土人能辨之。
李高士还作有《松花蕈诗》——
松壑深深万树花,偶随樵子拾遗葩。
香生满颊兰初乳,嫩过如拳蕨如芽。
怪尔小年忘晦朔,怜余一饭饱烟霞。
山林至味无人识,浪把肥甘浑齿牙。
李天植先生曾隐居陈山办学塾自给,自然对山珍松花蕈情有独钟,十分喜食了。
我邑历代文人也多有题咏“松花蕈”的,如冯应泰《东湖棹歌》(七十八)、沈衡《海上竹枝词》(九)、卢奕春《乍浦纪事诗》(九十九)等。清代诸生王文海(?—1827),字紫澜,号九山,乍浦人,为《乍浦备志》撰修者邹璟家西席,清道光二年(1822),乍浦海防同知何太青爱才若命,常与士子讨论诗文,并以《九山竹枝词》征诗观风,紫澜仅以数日成百首,公奇赏之,诗名大噪,所著《乍浦竹枝词》一卷,后邹璟与己作汇成一编。其咏及松花蕈的有三首,可见集中之(第一)、(十六)、(三十七)。现录其第十六首——
鹧鸪啼遍野人家,四面春山翠影遮。
碧石冈头初过雨,联珠细蕈出松花。
可见文人所见略同,对松花蕈的美味众口一词。
我最早知道松花蕈是在上世纪七十年代中期,当时下乡担任大队小学老师后,还兼做学校出纳及采购教学用品。当年物资缺乏,复习资料、试卷用纸要去上海想办法买,而上海的商店听到外地口音的人是不会卖的,我只得通过上海亲戚帮助代买。我的亲戚家姐弟二人都是中学退休教师,是解放初从平湖到上海工作的,出身平湖殷实人家,又有文化,平湖旧时的美味佳肴吃过多了,但自去上海工作后没有再回来过,我夏天去上海时就带一些平湖西瓜送去。有一次春天去上海为学校买风琴,闲聊时老人问起平湖是否有松花蕈卖的?我茫然,回平湖后问我父母,他们均知道的,说要等天气暖了大约五六月份才有卖的。我母亲说:“乍浦九山山脚边的人,等到松花蕈长出来后,到山上松树下面把松花蕈采下来,边采边装在一种小的竹篮子里,说是一篮实际上只有半篮子,明天早上到乍浦或平湖市场上去卖,每篮大约五六角钱。”这个价格其实不便宜的,那时一个人的每天工资平均一元三四角,差不多与肉价相同了。记得当年来卖松花蕈的大多是星期天不上学的小学生。平湖一般都摆在北寺前老解放路小学(即今艺术小学)外面工商银行储蓄所门口的。反正买客都是一些中老年人,都是识货者。每逢买到松花蕈,总是满怀喜悦,人的心理就是这样的,买到想吃的山货便会十分开心。
松花蕈的做法是先用水浸一会儿,并在水中滴几滴菜油,将虫子从松花蕈中引出,差不多时将根部去掉,同时洗掉泥沙等脏物。清洗数遍后沥干水分,起油锅时菜油要多放一些,油熟后将松花蕈入锅,反复煸炒,尽量把松花蕈的水分炒得干一点,最后加入鲜酱油烧煮,不放盐的,酱油多少以不要太咸为度。做好待冷却后盛入容器内,自己吃或送人均可。尤其下面条时做面浇头也十分合适,鲜美异常,令人回味。当年做好后我如果去上海则自己带去,不去的话托“大利班”客轮上的熟人带到上海,由亲戚到大达码头自取。一般情况下可以存放四到五天不会坏的。
因为撰写本文,笔者去市图书馆查阅地方文献。据馆员方彭先生告知,乡贤许白凤先生在世时,每到松花蕈出产时节,旅居上海的老平湖们,与许老有交情者,纷纷来信,请他帮助购买松花蕈,有时做好后托人带去,以解他们的乡愁。物以稀为贵,那个年代即使香菇也是稀罕的东西,所以松花蕈确实是老辈平湖人的山珍了,至今令人回味无穷。
关于松花蕈还有个故事:篆刻名家陈巨来生前居沪上,篆刻专精元朱文,上世纪二三十年代即享盛誉。乍浦许奇光号白凤曾对他有“眼中捉铁谁为最,应数我乡陈巨来”的评价。八十年代初陈氏族人陈万里对许奇光说:巨来翁在高氏一研斋看到你治的印,说:“白凤能师承浙派,现在已经不多了。”许奇光听了“深有知己之感”。从此陈、许两位取得联系并以作品交住。陈巨来曾刻“读了唐诗读半山”一印寄许奇光,奇光持印后赠以绝句云“都道人间有老顽,昆刀封闭十年闲。水流自去云仍在,读了唐诗读半山”。不妨一提的是,绝句中暗指了陈巨来的一段遭遇。
陈巨来生于福建,从未到过乍浦。1979年秋,许老次子颂凯结婚,巨来送好贺礼准备前来吃酒,临期出门因乏人扶持,只有作罢。但是却说:“能得陈山松花蕈一瓶馈遗,比喜糖滋味更好更好。”于是许奇光遵照办妥,并将礼品亲自送至巨来家中,这已传为佳话。
松花蕈自上世纪八十年代起已逐步绝迹了,因为自1982年在南京发现了松材线虫病,中国口岸从进口木材及木制品中截获到该种线虫,这是一种由松材线虫引起的松材萎蔫病,被称为松树的癌症,是一种毁灭性的病害。乍浦山上的马尾松、黑松也感染了此病,松树大批病死,后来山上就被迫改种香樟等树种了。可想而知,乍浦山上的松花蕈随着松树的死亡便已不再产出了。皮之不存毛将焉附,留给老一辈美食爱好者们的,也只能是对松花蕈的回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