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夏春燕
周末回老家,发现忘记带钥匙了,幸好母亲工作的厂子离家不远,于是,便驱车前往。从前,还是学生的时候,我是那里的常客,是我放学回来的第一站。所以过去的时候,那些熟悉我的人都习以为常地朝我打招呼:“小姑娘,这次好久不来了嘛!”大概在他们的眼里,我永远是那个刚刚放学回来找妈妈拿钥匙的“小姑娘”。我也热络地朝他们笑笑点头以示回应,却发现那些记忆中熟悉的脸变得那么陌生:那个谁头发全白了,那个谁脸上爬满了褶皱,那个谁,名字就在嘴边,却怎么也想不起来了……成年人的苍老,仿佛是一刹那的事情。
车间里很嘈杂,偌大的空间里堆满了杂七杂八的物件,给人的感觉既幽幽森森,又密不透风。我过去的时候已是中午,很多人刚吃过午饭,用一张硬板纸随地一铺直接倒在上面睡觉。头顶的一排电扇声音响亮地转动着,“嘎吱嘎吱”的,扭出昏黄粘腻的风。走过那条小小的过道,就得绕过那些横七竖八的身体的。那样的场景,让我颇为叹服,也有些心酸。
有一些人没有休息。母亲说他们是舍不得休息,现在都是看产量拿工资,所以大伙儿都铆足了劲儿争分夺秒、废寝忘食地干活。我看着那些来来往往的人,有些甚至衣衫不整、灰头土脸,但都熟练地操作着,而豆大的汗珠从他们的额头上、发尖上滚落下来。难免的,这空气里就到处弥漫着被汗水浸透的酸腐味。我的心被莫名地扯了一下,有些疼,又有着一种难言的感动。
午休半个小时很快就过去了,很快整个车间又热闹了起来,原本按下暂停键的世界仿佛一下子又恢复了连轴运转。而在机器的轰鸣声中,还夹杂着男人女人的玩笑声。在这里,那些油盐酱醋、锅碗瓢盆、播种收割的事全是重要的谈资。旁边的阿婆说晚上回去还要就着月光摘棉花,昨晚来不及摘,早上摘得连早饭也没顾上。一位大叔说明天打药水期又到了,下班了就得去配药,明天一早打完了来上班。
旁边的另一位大叔笑侃:“人有几年活头,脚一蹬什么都不是你的了……所以事情啊还是慢慢来吧。”
“说得比唱的还好听,你这个XXX,真叫你不干活行哇?”旁边有人当即奚落他。
“个当(这个)XXX,两个儿子人手一套房,你是可以不要做了哩!”
“依(他)哪哈肯,干起活来比谁都卖命,裤腰带勒得腰都快没了……”
“哈哈哈……”一众人都戏谑地笑了起来,整个车间瞬间被笑的声浪淹没。
下午无事,母亲让我坐会儿:“咱娘俩说说话。”我坐在一位阿婆“接济”的小板凳上,顺便帮母亲穿起老虎的胡须。一个老虎头上面要贴六根胡须、一个领结、一个“王”字、一个嘴巴还有一个鼻子,加起来是一毛钱。那嘴巴太硬摁不下去,母亲是用榔头敲的。她很兴奋地跟我讲,其实这个不用花大力气,只是手痛了一点,比起贴那个什么什么的好多了。果然,不一会儿,我的手已经动弹不得。再看看旁边的阿姨们一个个动作利索,一气呵成,我甚至都看不清每一个步骤的具体操作。但看到她们有力而皲裂的手掌,便又肃然起敬。
在这个狭小逼仄、闷热难耐的空间里,我就这样静静地坐着,和母亲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一边听周围的“山海经”,偶尔也会抬起头来应对抛过来的三三两两的问题。我原先以为这些人来这儿做计件工是为生活所迫,但细看这儿几乎所有人的脸上,显然都绽放着最淳朴的笑容,嘴角浮现着最动人的满足。我知道了什么是自得其乐,什么又是简单而满足。
我问母亲,上班累吗?生活苦吗?母亲朝我笑笑:工作的时候身体虽然累,但在这里,和这些老姐妹们讲讲话,唠唠家常,甚至与所有工友戏谑玩笑,日子就一天天地过得飞快,到了月尾还有工资拿,心里的快乐倒是以前没有过的,要是一直呆在家里不干活的话,恐怕倒要闷出什么病来。
我的心仿佛被什么触到了似的,这些年一直在想一个人到底要住多大的房子,穿什么样的衣服,去哪里旅游,过什么样的生活才算是幸福?今天,就在这间尘土飞扬、闭塞闷热的车间里,我忽然明白:其实,幸福不就是这样简单么——平凡的日子,琐碎的生活,周遭有同伴,手上有活干,心里有盼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