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C03版:东湖·语丝

端午安康

□ 夏春燕

梅子金黄杏子肥美的时节,略带凉意的微风中又隐约有了悠悠粽叶的清香。端午将近,这个有故事的节日,已闲闲地走过千年,但依旧鲜亮地存活在我们的心底。不知是那些故事使这个节日源远流长,还是因为有它,那些故事才得以随水流转。大概都有吧,世间种种都是这样相辅相成、相得益彰的,不是么?只是,我记得它,与屈子抱憾投江无关,与一代名臣伍子胥无关,与孝女曹娥也无关。我想起它,因为我想起了她,那个和粽子、善良一起被我珍藏心底的老人——一位年逾八旬的慈祥老太。

如今我已记不清楚她到底是一副什么样了,是高是矮,是胖是瘦,说起话来是轻还是响,走起路来是快还是慢?我只记得她屡屡向我招手的样子——“妹妹,来啊,阿太这里有好吃的。”亲和的嘴角弯起温和的弧度,随即喉头发出“呵呵”的轻笑声,很让人温暖。她是我小时候隔壁的邻居。我出生的时候她就已经很老了,有八十好几了吧,我叫她阿太。小时候,因为爸爸妈妈要上班没人带,所以我经常一个人玩,一个人吃饭。那时,虽有儿有女的阿太也经常是独来独往。

我跟阿太是怎么走到一起的,我也说不清楚。大概那时候她怜悯我没大人带太孤单,而她正好身边也缺少个说话的人,所以会时不时地唤我过去:“妹妹,来玩啊,我这里有好吃的。”我记得,我的一大段童年时光是与这位老人形影不离的。

印象深刻的,是阿太的房间里有一只篮子,放在她那个掉漆的木头箱子上面,里面放的是她做针线活用的针线和布条儿,还有各种各样的零食——红红绿绿的纽扣饼干、酥松绵软的雪片糕、酸酸甜甜的果丹皮……那些年月,零食对我来说是一种奢侈,所以小心思里特别惦记阿太的那只篮子。每次我一进去就会熟练地攀爬上她的衣箱子,把手伸到篮子里面翻东西吃,而记忆里几乎每一次篮子里都有零食安静地躺着,就好像是等着我去惊喜地发现一样。她的篮子,一次又一次宠溺地慰藉着我童年贪吃的味蕾。一直到现在,我依然清晰地记得那只篮子,以及里面的那块绕着蓝线插着针的酱红色线板。很多年后,才从妈妈口里得知,其实那些吃的都是她远方的女儿买给她的,她自己从来不吃,却在每一次我到来的时候,笑呵呵地说:“妹妹,篮子里有吃的,自己去拿吧。”

我还记得,阿太的针线活做得极好。她会用她那枚小小的钢针屁股,一扭一扭,便能在耳朵上打出一个个漂亮的小洞。村子里的小姑娘都会请她来打耳洞,她打起耳洞来让人不感到痛。她还会用篮子里的一方方小破布,缝出一套套小小的玩偶衣服。缝好以后再用蓝线一穿,挂在后窗边的钩子上。夏日的午后,咸腻的风穿堂而过,拂起那身精致的衣服,一跳一跳地在墙壁上随意翻摆,日历也在旁边一页一页地翻动着……

“妹妹,篮子里有吃的,你自己去拿吧。”阿太一天一天地重复着这句话,我也一天一天地长大了。步履蹒跚的一老一少就这样融融泄泄地度过着自己的暮年和童年。

忽然有一年的夏天,油菜籽刚打完,稻田里就灌了满满的水,那些水的颜色和天空的颜色是一样的,好像整个世界一下子变得清亮了好多。有一天,阿太的媳妇从外面采来好多苇叶,细细条条的苇叶挂在门前的屋檐下随风摆动,搔首弄姿地勾住了我的目光。那天下午我就闻到了苇叶那种特有的清香味道,裹挟着饱胀的糯米粒的香味。对于吃的渴望让我一时间产生了无限的委屈,回家朝妈妈大发脾气:我要吃粽子,我要吃粽子!尽管妈妈向我承诺,过几天一定给我裹也无济于事。

只是我不知道为什么那天一向笑呵呵的阿太会悄悄地跟我说:“等到下午我给你去拿。”我也不知道为什么粽叶刚刚打开,她已经出工去的媳妇会怒气冲冲地突然出现在我眼前,随后就听到了骂声,骂了些什么我也记不清了,反正很凶,我都吓得哭了;我也不知道为什么那天以后,妈妈再也不让我去阿太家了;而之后我见到阿太的时候,她总是跟妈妈在抹眼泪,说话也是满带歉意的样子。我不知道阿太是怎么了?再后来妈妈就把我带到黑乎乎的铁厂里去了。从此,我的童年生活便开始与那一个堆满生冷黑硬又隆隆作响的金属车间为伴。

大概是那年的冬天吧,门前路上干枯的草茎在凛冽的寒风中瑟瑟发抖,它们枯黄一片,一直延伸到路的尽头。远处的天惨白惨白的,北风呼呼地灌进我厚重的毛线领子里,我的身体被冻得直打寒颤。妈妈慌张地把我从厂里带回家,她几乎是带着哭腔对我说:“阿太没了,喝药水死的。”事情发生得太突然,让我猝不及防。

我记得那天,我走到阿太的床边时,她没有像以往那样坐在床沿上笑呵呵地看着我:“妹妹,篮子里有吃的,你自己去拿吧。”她僵硬地躺在床上,一动不动,一张薄薄的被单盖住了她单薄的身体,脸也被一块红白相间的毛巾罩了起来。有很多人围坐在周围,哭声惨烈。那是我最后一次见到阿太,也是我第一次经历生死。

后来的很多年里,我长大,开始懂事,断断续续地听说了很多关于阿太的事情。媳妇对她的不满是由来已久的,在那个消息闭塞的小村子里有一种说法:老人活得太长,儿孙便会身体抱恙。她儿子身体一向不好,媳妇便把所有的怨气都怪在她头上;物资匮乏的年代里,人又变得锱铢必较和恣睢:媳妇嫌她吃得多不干活,又嫌她老是偏袒另一个儿子家……

那天她给的粽子是从媳妇挂在后院的篮子里拿的,也许她媳妇也早有预知,阿太会把粽子给别人家的孩子吃,于是在出工的路上她又折回来,她要以这样的方式来验证自己的猜想。结果事情跟她料想的一模一样,就这样心里积压了好久的怒火终于有了发泄的理由,于是,一发而不可收拾。

我无法想象那个夏日的午后,为了这一只粽子,那个媳妇是如何把她的头往墙壁上撞,嘴里是如何骂她“老不死”的,我也想象不出来,那个午后,还发生了怎样不堪的事情。我更不知道,在未来的日子里阿太又是怎样萌生了活不下去的想法——终于在那个寒冷的冬日里,她喝下了大半瓶的甲胺磷,她走得如此决绝,毫无留恋。那是一九九五年的冬天。

如今,阿太逝去已经整整二十六年了。二十六年,斗转星移,时间摩挲过我对阿太所有的记忆,只有那对她亲手打造的耳洞一直陪伴我左右,多年来不离不弃。看到它们,就自然记起她。

今夜,晚风拂过微凉的窗台,回忆又一次润泽了我的双眼,隔着悠悠岁月,阿太,我似乎依旧能够听到你坐在床沿上笑意盈盈地对我说:“妹妹,篮子里有吃的,你自己去拿吧!”

阿太,如果你能活到现在多好!我已经有了好好报答你的能力。可惜,整整二十六年的漫长岁月是我们再也无法逾越的鸿沟。不知道,在那一头,有没有过端午的习俗,有没有清香袅袅的粽子?那么就让我在这个节日来临之际,伴着夏夜的如水凉风遥寄一瓣心香:阿太,端午安康!

2021-06-08 5 5 嘉兴日报平湖版 content_124703.html 1 3 端午安康 /enppropert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