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金 墨
在清代最大的官修图书《四库全书总目提要》小说类存目二中,有宋时平湖人鲁应龙撰写的《闲窗括异志》一书,“自署东湖……其书皆言神怪之事,而多借以明因果,前半帙皆所闻见,后半帙则杂采古事以足之,大半与唐五代小说相出入”。以记叙神异鬼怪故事传说为主体内容的志怪小说,对后代文学有深远的影响,如《搜神记》、《山海经》、《封神演义》、《聊斋志异》等,与鲁应龙同为宋人的洪迈所著的《夷坚志》也是,而南朝刘义庆的《世说新语》则已演变为志人小说。《闲窗括异志》大约成书于南宋理宗景定年间(1260-1264),作为一部宋末的志怪小说集能被辑入《四库全书总目提要》,显然也自有其特色。
鲁应龙,字子谦,鲁简肃(鲁宗道)后裔。《当湖文系初编》“作者姓氏科第官爵著述目”言他是“乡贡进士,官宣教郎,入元,隐居不仕”。由此可知,鲁应龙生活于宋元之交,由于没有通过礼部的省试,只是一名乡贡进士,拥有从八品宣教郎的官衔。另外,据其自撰的《闲窗括异志》“沈氏书塾”条的记述,他在淳祐间(1241-1252)还曾做过同邑沈氏的塾师。从流传下来的鲁氏家族族谱及一些墓志铭看,当时科举制度下的鲁氏“登仕版者接踵”,“自宋及明科名甲于柘水”,明天启《平湖县志·风俗之四·氏族》也记载:“鲁氏,宋代最著,参政鲁宗道后也。宗道除海盐令,因籍当湖,子孙登第者十九人。”显见,鲁氏由海盐徙居当湖,能在并不长的时间内成为一方望族,可以说主要是得益于科举。而在由鲁应龙所撰的《世谱序》中,又不难看出,到南宋末年,鲁氏家族已出现颓堕之势:“自今家风礼教已非昔比,时序或不往来。子弟或不识面,今日若是,后世可知。”更加之自己屡试不第,因此,对已然式微了的科举世家鲁氏的家族回忆,在鲁应龙的《闲窗括异志》中就占了相当的篇幅。
《闲窗括异志》全书呈条文式,现存八十八条,以当时嘉兴府地区的各种民间传说和怪异故事为主。这之中,对鲁氏家族种种怪异传闻的记述是鲁应龙最先着力的地方,正是通过对这些的记述,既追忆了鲁氏家族曾经“科宦世家”的辉煌历史,也寄寓了同样作为读书人的他对自己家族的那种特有情思。《闲窗括异志》第四条为“方腊叛”。在这一条中,鲁应龙先提到“时鲁氏居东武,家尚单微”,指其家族此时尚未兴盛。但他随后记述了一个鲁氏供奉的真武神显灵驱逐溃卒的故事——
鲁氏家事真武极灵,因祷谋远迁以避难,神不许。未几,溃卒将及境,忽空中有黑旗现,暝雾四合,卒大恐引去,阖境获免,遂於市西建道院事之,至今有祷辄应。
这个故事可以说是鲁氏的一个“家族神话”,是鲁氏家族兴盛的一个预兆。在当时人的观念中,如果某个家族供祀的神灵非常灵验,那么也就预示着这个家族将受到上天的眷顾。鲁应龙在这里记述这个故事,其实是为鲁氏家族后来的兴盛笼罩了一层神秘的面纱。宣和后,鲁氏也确实逐渐兴盛,成为嘉兴当地有名的科宦世家。鲁詹的两个弟弟鲁詧、鲁訔在绍兴五年 (1135) 同年登第。此后鲁氏子弟登第者接踵相继,鲁氏的子孙也繁衍开来,鲁訔绍兴十年(1140)所作的《世谱序》也提到:“先世(其父鲁寿宁) 生五男,一学浮屠氏,孙男二十八人,曾孙七十有五人,重孙二十有五人。”此时的鲁氏,就人丁而言,也俨然成了一个大家族,不再像宣和年间鲁应龙所说的那样“单微”。而鲁氏的这种兴盛,在鲁应龙看来,很大程度上又与鲁氏祖茔的风水有关。在《闲窗括异志》中,鲁应龙记述了鲁氏家族的两处祖茔。第十四条“光严庵正议之茔”条——
光严庵正议之茔,濒湖占胜,为一方冠。东南皆枕湖,远峰列如笔架,一塔屹於波心,文锋挺立,登名仕版者,世有其人,视他族为最盛。淳祐间,忽树间出烟一道,远近莫不惊异,有细视之者,见其间有蠓蚋不可计,从树中出,终日不绝。盖此烟即此所成,不知何异。
“正议之茔”,是鲁应龙家族奠基者鲁寿宁的墓地。由于三个儿子(鲁詹、鲁詧、鲁訔) 的功名,鲁寿宁生前和死后曾多次被赠予官衔。据南宋政治家、文学家周必大撰写的《鲁訔墓志铭》记载,他最终被追赠为“正议大夫”。鲁应龙之所记,当然不是仅仅为了描述它的山湖形胜,而是借以寄寓其对于鲁氏家族往昔兴盛的怀念。因为到淳祐年间,鲁氏家族已经式微,不再有当年科举世家的荣耀。作为鲁氏家族的一员,鲁应龙当然希望鲁氏可以重现当年的辉煌,但那些不了了之的异象也使作者的希望最终破灭。
《闲窗括异志》的另一重要内容,是鲁应龙以当湖为中心,记述了周边地区的各种自然人文景观(寺院、道观、祠庙、湖泊、山岭、市镇、古迹等)以及相关的民间传说和怪异故事。《闲窗括异志》中至少有十五条记述与当湖地区有关。书中的第二条即是“当湖”——
当湖在今县(海盐)北五十里,南北十二里,东西六里。古老相传,地初陷时,有妇人产一物,若蛟蜃状,濯于水,遂陷一方。迤逦从东北去,今有泖港,直通太湖。昨得石刻,乃《唐吴郡陆府君墓铭》:“葬于苏州海盐县齐景乡当湖。”则当湖之名旧矣。或云鹦鹉洲,图经不载。岂县未陷曾有此湖耶。曩岁渔者于湖中获一铁链,长不计极。舟满几覆,惧而弃之。或云系蜃于此。自汉迄今,上下千余年。湖日浅,土日增。闻有于其中,彷佛见其余址。
记述了当湖的位置、水域及 “当湖蛟蜃”的传说故事。第三十五条也是“当湖”,记述了当湖优越的地理位置和便利的交通——
东南则通故邑,西南则近海盐,其东则广陈,其北则华亭接境,舟楫便利,无口间断,地迥村远。
鲁应龙还记述了地处当湖湖心的按山(今案山)及当湖东南角的白沃庙,这二者都是当时当湖上非常有名的人文景观,也都承载着当湖之地的文化记忆。尤其按山,是当湖湖心的一方土阜,上面“立塔以按风水”,故人呼之为 “按山”。从按山之名的由来不难看出,按山寄托着当湖人对于当湖风平水静的愿望。另外如德藏寺、东林施水院、真武道院、金山忠烈王行宫以及当湖酒库中的四圣庙等寺院、祠庙及与之有关的各种民间传说和怪异传闻,也都有分条记述。当湖及其周围的这些自然人文景观在后世也久负盛名,元、明、清各代都有吟咏当湖的竹枝词、棹歌传世,其中也不乏朱彝尊这样的大家。
由近及远,《闲窗括异志》的叙写也时向当湖四周扩展,约略而言,向西北延伸到了嘉兴府城 ,向东北则到达了华亭(今上海松江)县城以及更北的淀山湖,向东则涉及沿海的金山地区,西南方向则到达了海盐县城以及更偏西南的与临安府交界的金牛山。从内中所述看,对如齐景公庙、石佛院、陈山龙王庙、淀山湖三姑庙、胥山、惹山、忠烈公祠、柘湖、资圣寺、金牛山、三塔湾寺、捍海塘、孩儿桥、苏小小墓、嘉兴贡院、天王楼、陆四官庙、精严寺等属嘉兴府辖的许多自然人文景观及相关的各种民间传说和怪异故事,鲁应龙显然更为熟知,当然这也与其生活地域和人生阅历有着密切的关联。
在近些年的地方家族、文化、信仰研究中,志怪小说越来越受到学界的重视,因为这与其对于地方家族、文化、信仰的书写方式有着密切的关系。与历代方志中的地方书写不同,志怪小说对于地方家族、文化、信仰的记述不是一种概观的描绘和公共化的书写,而是一种具象的呈现和个人化的叙述。就地方信仰的书写而言,志怪小说多是通过具体的志怪故事来反映当地的信仰状况。这种具象的呈现往往是一种“原生态”的书写,更接近当地民众真实的信仰生活与信仰心理。在《闲窗括异志》中,鲁应龙记述了大量与当地信仰有关的民间传说和怪异故事,具象呈现了宋末当地的信仰状况和当时民众的信仰生活。《闲窗括异志》中涉及的当湖一带地方信仰约有20种,如金山大王信仰、五显灵官大帝(华光如来)信仰、白沃使君信仰、齐景公(未明大王)信仰、陆四官(司空)信仰、龙王信仰、真武信仰、吕仙信仰、观音信仰、四圣信仰、三姑信仰、天王信仰、邹法主信仰等等。对于这些地方信仰,鲁应龙着重记述了与之相关的各种神异传闻。这些传闻既包括那些涉及信仰起源的民间传说,也包含了当时发生的各种怪异故事。《闲窗括异志》第十六条“陈山”——
陈山在县东北四十里,高八十一丈,周围一十五里。有白龙湫,显济敷泽龙王庙。山顶有龙穴,深不数尺,春夏不涸,百姓遇旱则祷于穴,必有异物见。因取其水祀之,雨即滂沛。又有龙母冢在焉,每岁常在七月,多风雨,人谓龙洗墓云。
还有第三十八条“景德禅院”,记述的也是当地与龙王信仰有关的怪异故事。龙王信仰在两宋时期是一种全国性的信仰,吴越地区尤为普遍。在宋代的农耕社会中,信奉龙王以祈求降雨是当时民众应对旱灾的一种普遍做法。“景德禅院”条记述的是南宋淳熙间 (1174-1189)嘉兴地方官向当地龙王祈雨的故事。在这条记述中,嘉兴知县李伯时以“系虎骨缒于龙潭”的方式向当地三塔湾寺的顺德龙王祈祷,从而为当地百姓祈得了降雨。这个故事真实记录了当时的地方官向龙王祈雨的具体方式和做法,为我们了解当时人的信仰场景和信仰生活提供了例证。鲁应龙的这种具象式书写弥补了同时代 《至元嘉禾志》在反映嘉兴地方信仰上的不足,对还原宋末嘉兴一带的信仰状况和当地民众的信仰生活有着非常重要的作用和价值。
志怪小说与地方志在地方家族、文化、信仰的书写方面虽有很大的不同,但二者都力图通过自己的方式来展现某一时期某个地方的家族、文化、信仰状况。它们之间也相互吸收、相互借鉴,存在着一种文体间的“互动”。在《闲窗括异志》中,鲁应龙的嘉兴书写明显借鉴了当时地方志的书写方式,而同时代的《至元嘉禾志》也采录了《闲窗括异志》中记述的很多故事。二者的这种相互吸收、借鉴,促进了各自文体的发展、完善。到了明清时期,方志地方书写上的优点被志怪小说更广泛地吸收。而在明清时期的地方志中,我们也看到了更多志怪故事的影子。
《闲窗括异志》由一个个精彩的片段联缀而成,由于作者特别注意语言的提炼,所以极显其叙事上的概括能力,比一般的野史杂记更富于文学性。《宋诗纪事》卷六十九收录有鲁应龙的《题飞星石》一诗。另外,《当湖文系初编》卷六也收录一篇由他撰写的鲁氏《世谱序》。《闲窗括异志》一卷,求是斋藏。张云锦《当湖百咏》竹枝词第十七首,对鲁应龙所记述并留存的种种光怪陆离及乡土人情,赞叹道——
宝刹年深现圣踪,华光古井旧铜镜。
西宫更有纯阳像,括异均看志应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