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C03版:东湖·语丝

绿绒蒿

我见过一张绿绒蒿的照片。

照片里那株花与天空同色。摄于雨后,水汽氤氲,花瓣被雨水淋湿后薄如蝉翼,呈半透明状的纯净的浅蓝,显得神秘与圣洁。茎秆与秀美的花朵截然不同,生长得很是野蛮,粗粗壮壮,布满了褐色的刚硬绒毛。这画面,像是月下披纱起舞的仙娥,本是螓首蛾眉,巧笑倩兮,忽而裙摆微掀,露出狰狞的腿毛,比虬髯大汉还粗犷。

这气质很是独特。

可惜大部分绿绒蒿一生只开一次花。它是高山野生植物,是荒凉天地间难得一见的绝色。人们在喜马拉雅——横断山区3000米以上的区域才寻得到它的踪迹,因此有人说它是“离天最近的花朵”。苍穹之下,冰川边缘,环境恶劣,百草难生。稀疏的植物多匍匐在地以求存活,而绿绒蒿依靠地下坚实的根系,在喜马拉雅山5000米的高度仍挺拔直立,昂首绽放出饱满的花朵。

许多人爱它,为其痴迷。有人愿意冒着生命危险翻山越岭,去人迹罕至之处只为一窥野生绿绒蒿的芳影。同时,人们也在尝试人工培育。作为业余爱好者的我也曾种植过,试验的品种是最常见的多刺绿绒蒿。在充足的环境准备和催芽程序后,种子顺利发芽。从萌芽就能明显看出这不是普通的盆栽植物,因其嫩叶的耐寒特征极为明显——厚且有韧性,布满细长的绒毛,总让人想到冰天雪地里蛰伏的幼兽。在一众的南方绿植幼苗里,它显得奇怪而格格不入。但很快,它就生长停滞,走向消亡。绿绒蒿生命力顽强,在高山极度恶劣的环境中也能繁衍生息,但它在平原活不了。事实上,国内至今没人能让绿绒蒿在平原地区开花,除了植物研究所。而研究所的专业实验室,只能靠设备全面模拟青藏高原的气候环境,成本极高。

它并不生来如此,远古时期也曾是平原植物。喜马拉雅造山运动期间,随着海拔升高,很多植物无法承受而逐渐消亡。但绿绒蒿不断地进化并存活了下来。也许从那时候开始,它就注定无法再适应平原。这是百万年来自然选择的结果,凛冽的寒风与冰霜悄悄刻进了它的基因。是雪域高原选择了绿绒蒿,而绿绒蒿同样也选择了雪域高原。它选择了狂风、碎石和贫瘠的土层,选择了稀薄的空气和温差悬殊的每个昼夜。自然,它也选择了与头顶繁星相伴,选择了皑皑冰雪的甘冽融水,选择了无人荒野的辽阔与寂静。它离不开雪域高原独特的环境,同样的,它也成为了雪域高原不可取代的一部分。浩大的造山运动倾覆一方天地,造就了巨大的褶皱山系和断陷盆地,也成就了“高山牡丹”——绿绒蒿。

但“高山牡丹”终究还是走下了神坛。欧洲的植物学家和园艺家对绿绒蒿进行了一个多世纪的艰辛研究,最后在欧洲大陆的冷湿气候区栽培成功。我国大部分地区都不适宜绿绒蒿的生长,人工栽培困难重重。国内园艺爱好者的种子大多来自英国的一家园艺公司。但不管怎么说,绿绒蒿终于走进了人类的花圃。

在园艺公司花圃的宣传图里,一簇簇紧密挨着的绿绒蒿在叽叽喳喳地绽放,蓝得整齐匀称,在在优雅,让人不由得想起泰晤士河岸的摩登女士们。她们嘴唇涂着浓艳的香奈儿口红,时髦的蕾丝连衣裙搭配遮阳帽,帽边插着羽毛,帽檐下露出英格兰式的蓝色眼睛,一如这些蓝色花朵的娇媚俏丽。西方人喜欢称呼这些花为“喜马拉雅蓝罂粟”,这很符合他们对东方的想象——迷幻中带点缱绻的神秘诱惑。

但这不是我印象中的绿绒蒿。

我常常想起那张照片。一株孤独的湿透的绿绒蒿,花朵边缘滴着水珠,刚硬的尖刺透露着浓烈的寒气。花瓣蓝得极为纯净,像藏区天空割下的一角。我甚至能想象出在很远的地方,天空之下是蓝色的纳木错。鹰从高空俯视湖面,也许觉得大地长出了一朵巨大的绿绒蒿。这里的蓝色是生灵们共同的故土。苍穹与冰雪之间,蓝色是苦寒之地的绝色。而绿绒蒿在贫瘠之地必须生长数年才能攒够开花的力量,一生只开一次。也许扎根十年,绚丽只有一刻,无数朵珍贵的蓝色花儿在此长眠。它们或许相似,但花色有深有浅,每一朵都独一无二。歌谣里唱着神圣的“蓝莲花”,自由且孤独,倔强且无畏。绿绒蒿在沧海桑田里沉浮,活成了传说。

苏格兰植物学家乔治·泰勒曾经说过——

没有哪一种植物能够像它这样享有最高、最奢华的名号。所有初次邂逅这种花的人都会因它而发狂。

我不再种绿绒蒿。

但我依然喜爱绿绒蒿。

期待未来的某日,能在雪域高原与你真正相见。

□ 宋天悦

2020-04-28 12 12 嘉兴日报平湖版 content_70685.html 1 3 绿绒蒿 /enppropert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