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C03版:东湖·语丝

老屋的姿态

□ 李 金

常常听说谁家乔迁新居、摆酒设宴,这新房子便成了散落各地的亲友齐聚一堂、欢歌载舞的由头。新者,兴也;居新者,以展望未来为己任。当然也有例外——居新忆旧,我喜欢看老房子,喜欢寻老房子,大千世界里众人皆弃我独喜。

婺地老屋

大学四年,背着那满满的一储蓄罐硬币,我们几乎走遍了金华各乡下。不为名山大川,不为奇花异草,只寻老屋。屋者,居也,居住一个人也安放一颗心。屋新的时候,常常住着鲜活的面孔;屋老了,却往往和年迈的老人相依为命。老屋是有感情的。

记得有一次,我们转车、徒步,再搭哐当作响的城乡公交去寻一个老屋群。车在菜市口放下我们又哐当而去,望着四面各色小店铺,我们沉默许久,谁也没有开口,虽不及市区繁华,可左手边一家炸鸡店,右手边一家奶茶店,哪里是我们不远千里颠簸至此要寻的老屋群?但是很幸运,古话说:酒香不怕巷子深,我们还真在九曲十八弯后的深巷里,找到了独属于自己的“酒香”。大片老屋就静静地站在那里,时间在这方土地似乎是静止的,风翻山越岭,入了深巷也不由自主地放慢脚步,停下哨声。这一刻,我能感觉到老屋群似乎抬了一下头,也可能只是抬了一下眼皮,它们对我们来说,是新奇的,我们于它们而言,也是陌生的。

进入主巷,两边墙头斑驳,爬着裂纹布满青苔。突然窜出一只猫来,稳稳地站到老屋肩头看我们,绿色的琥珀眼里没有惊慌,也没有波澜,这性子像极了老屋群,不知道是天性使然,还是一方水土养一方生灵。主巷在不远处右拐入原住民区,拐口就是一间庙,木头做的门槛极高,已经被磨得看不出一点棱角,彩色神像也极高,浓眉大眼一身正气,大抵是当地的英雄名人。“这和我家乡的乡间小庙差不离。”从起初的陌生感里慢慢走出来,我们开始轻声议论。

隔了几间,高门槛又出现了。里面散落着几张古旧的八仙桌,围坐着喝茶的老人家。

那是真的喝茶,没有高谈阔论,没有棋路牌局,就是你沏茶,我倒水,他品茶。话都说尽了吧?几十年朝夕相处,你要说的话一个眼神我就懂,那些不痛不痒的话题也都留给巷外人嚼吧。就是我们一群陌生的年轻人驻足门外,不断朝里探头也没能打扰到他们半分。

再往里依旧寂静,但是香味却来了。冷香是竹木作坊新开材料的味道,自然清新;暖香是米食作坊年糕新成的馥郁,糯甜悠远。我偷偷转眼去看那些劳作的老人家,他们无声却不无趣,眉头舒展嘴角有弧度,发现我偷偷观察也不生气,拿了还热乎的吃食冲我们招招手。

“抬头看上面。”不知道是谁先发现了老屋群突然变了风格。传统的江南小巷建筑仿佛一下子销声匿迹,这里明显是新中国刚成立时的建筑风格。大大的浮雕五角星紧贴三层高的墙面上,四周的窗户以它为中心,横竖整齐排列。一百八十度转身,对面同样一幢高大的毛坯房,上书“三村礼堂”四个鎏金大字。建筑时间久远了,放眼望去,整一片暗沉沉的,四周又静悄悄的,恍惚间让人忽觉似入无人之境,只是空气里不时飘来甜香,使人会心一笑,老人家们就在不远处……

深巷古旧,老屋无言,生灵随遇而安。这是金华乡下老屋的姿态。

禾城老屋

大学毕业回了家,周末的时候,我和老二一起继续寻老屋。

有一次从嘉兴市区回来,打余新过,见到了一个拆迁中的老屋群。老屋有的只是去了门窗,北风穿空洞洞的窟窿而过,留下回旋徘徊的鸣叫声;有的刚刚掀去顶上黛瓦,光秃秃的屋梁不明所以,等着开玩笑的那个人重新还回它的假发;有的早就经历挖掘机的洗礼,半截身子在地上匍匐,或有半面墙尚立着,仿佛地震后缝隙里伸出的手臂。它会说什么?拉我一把?救救我?

“留着是危房,拆吧,看着触目惊心。”我说。老二大概也沉浸在自己的思考中,许久才回我:“会重新造起来的。”拆迁中的老屋,久久不愿倒下的那半堵墙,朝天拼命地伸展……这零碎的画面在我脑海里一直清晰至今,我始终觉得那是一种等待的姿态,老屋在等待被挽留、被拯救或者被清理干净;而人们也在等待,等待一个未知却又明确的未来,因为一定会重新造起来,只是不知道会造一个依旧如老屋一样的小城,还是钢筋水泥浇筑的现代都市?

假期里,我走街串巷去家访,走进北大街拐到小巷,挨家挨户看门牌——北大街“年迈”了。还记得幼时随父母上街,与之同行的还有攒了几个月的期待。行走于北大街,连步子都是轻快的,街特别宽,房子是那样好看,粉墙黛瓦、飞檐高耸……然俱往矣。荏苒至今,车子开不进去了,行人也稀疏了,剩下原住在此的街坊守着古旧的店面,物品大多落了灰;墙也斑驳、门也斑驳——老街甚是沧桑。

没过多久听说小镇老街翻新,一圈施工架高高搭起,从外头走过看不见老屋的模样,也听不到老屋的声音。我就像那在手术室外等待的人,不过既不是家属,也不算友人;既没有冷漠,也不甚焦急。

施工架严严实实绑起的老屋群会是怎样的姿态?喜迎?认命?大概是挣扎吧。主动也好、被动也罢,挣扎中老屋淡出了人们的视线。陌生的老屋啊,我愿双手合十为你祝愿,愿你归来仍是少年——鲜衣怒马,肆意挥洒。

奉贤老屋

魔都自古繁华,说到大都市,提起现代化,人们脑海里就出现沪地的高楼林立、霓虹闪烁。我想我那次求医遇到的奉贤老屋群应该就是魔都为数不多的几个例外了。入了乡,抬眼只见一幢幢的长排平房和两层的矮脚小楼,它们披着中国乡下屋子最原始的外衣。灰扑扑的瓦、暗沉沉的墙、坑坑洼洼的地,拼成了奉贤老屋群示人的模样。

“这还是我年轻时候出来闯荡接手建造的屋子呀。”同行的老者有些唏嘘。我就好奇了:“这么多年没有翻新过吗?”“没有。”他解释得很仔细,“你看这砖与砖之间,是用泥巴砌起来的。”说着他眼神有些放空,似是在回忆老屋的青春或者自己的岁月。我搭不了话,就放眼四望,魔都的老屋群啊,暗墙灰瓦各自安好,没有因为泥砌而显半分卑微,更没在异乡人审视的目光里露一丝怯意。

我在老屋群的怀抱里走了几步,遇上在躺椅里迷糊醒来的老人朝我点了点头,说了一声“侬好呀”,又合眼睡去,不知道是把我当成了邻家的小阿囡还是村头的乖宝。老人的呼吸绵长又安稳,几个起落间似乎合上了周遭老屋的气息转换,一起一落复一起一落……

小隐隐于林,大隐隐于市,泥墙灰瓦的奉贤老屋群就在魔都静立,闲暇时酣睡,醒来了道一声“侬好”,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守一份朴实真情,也守一颗赤子之心。守望,是奉贤老屋的姿态。

我怀一腔热情边走边看,只见这世上行人熙熙攘攘,有的为名,有的为利,来来往往也成一体。而世间老屋却稀稀疏疏,有的随遇、有的守望、有的挣扎、有的等待,姿态坚毅站成永恒。

2025-04-16 5 5 嘉兴日报平湖版 content_544220.html 1 3 老屋的姿态 /enppropert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