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C03版:东湖·语丝

窗口

□ 竹剑飞

我从小生活在后石街,外公外婆那里。后石街是一条石板路,一边是两层的楼房,一边是围墙,围墙里面也是两层楼房。后石街经常挂满晾晒的衣服,地面上也是晒满了各种菜干、笋干,还有腌制的酱落苏、生姜,充满人间烟火味。

后石街还是断头街,东面只有门牌号5号,我家是6号。西面和东石街、西石街相连,倒是四通八达,一直通向外面的马路。在5号的地方,这条街断掉了,里面是一个小园子,住了一户人家。

我家房子是两层楼房,前后各两间,共四间房。南面临后石街,北面是一个大院子,住了好几户人家,院子通向城隍弄。底层两间烧饭、吃饭,上面两间就是卧室了,也可当作书房,我常常趴在桌子上做作业、看书。

房子的窗户都是木结构的窗,可以全部打开,南北各有六扇窗,夏天很凉爽。冬天就会有北风顺着窗缝不断吹进来,北面的窗缝都用报纸糊得严严实实的。南面,一根晒衣服的毛竹竿伸到窗外去,毛竹竿很粗,横跨后石街的两边,一面搁在自家的二楼窗台上,一面搁在对面的围墙上。在一条水平线,可以晒衣服、被子。

我站在二楼的窗口,双手用力抬起毛竹竿,晃动了两下,有使不完的力气。我也能晒被子,帮大人干活。毛竹竿上晒着两条被子,抬起来很费劲。

外婆说:“快走开,别乱动,你还小。”外婆还在晒衣服,衣服晒在毛竹竿上,毛竹竿伸出去搁在对面的围墙上。

我说:“我抬得动毛竹竿,我行的。”似乎兴奋了,看了外婆一眼又一次用力抬起毛竹竿,毛竹竿晃动了几下。

外婆还是说:“你快走开,别妨碍我,小心被子掉下去,等你长大了再帮外婆晒被子。”

我说:“好啊,我帮外婆晒被子。”我使出了吃奶的力气,现在就要帮外婆晒被子。我再次摇晃了毛竹竿,还向窗外的石板路上望了一眼,被子没有掉下去,衣服也没有掉下去。

我渐渐长大了,似乎对这个窗口越来越感兴趣,伸出脑袋向西眺望,这是条百米长的小街,看谁走过来,走进这条后石街,像看风景似的希望有精彩的画面。这是条断头街,很少有陌生人走进来,常常在西面就已经拐进了东石街,东石街就在后石街的前面,可以通向城隍弄,或者在后石街中间的地方穿过眉毛弄走到北面去,也是四通八达。当然,我们小孩子玩耍,兜一个圈都能走回来。

很少有人骑自行车到这里,走到这条街的最里面。我们一直希望听到自行车的铃声,那肯定是邮递员送信送报纸,还有送汇款单。我待在家里,每时每刻都盼望着铃声,好像能带给我外面精彩世界的信息,给单调乏味的生活增添一点色彩。时不时,脑袋伸到窗外,还和隔壁的小伙伴聊天。他也伸出脑袋望着窗外,似乎也在看什么。两家挨得很近,窗口紧挨着,伸出手就可以握一下,可以传递糖果、糕点,还可以传递铅笔、橡皮。如果有信,邮递员会骑着自行车到这里,将信放在桌子上,然后骑车走,打着铃声消失在后石街。我马上从楼上走下来,看是谁的来信。两个下乡的舅舅会来信吗?外公外婆牵挂他们过得怎么样?我也想舅舅了,想要他们给我讲故事。我也想跟着他们到乡下去看看,那里肯定有我喜欢的事情。还有外公的妹妹在嘉善乡下也会来信,问候她哥、嫂,也会叫我们去玩,那里有麦芽塌饼,散发着田园里的清香味,非常好吃。外婆不识字,我把信给外公,外公戴上老花眼镜,拆开信来仔细看。外公会告诉我们信里的内容,有时,外公要回信,戴着老花眼镜坐在窗口的凳子上,伏在桌子上认真写信,像干一件重要的大事。外公的字很端正,笔画很重,写几行字就抬头看窗外,好像能穿过后石街看到远方,和通信的人直接对话,把自己的心思全部渗透到纸里面去,寥寥数语就能表达清楚,看信的人马上就能明白。

和邮递员熟悉了,我们还会叫邮递员推着自行车穿过屋子直接到后面的院子里,不用兜一大圈,省去很多路程。现在,邮递员调转自行车车头,向外面驶去,在眉毛弄的地方停下车。我们明白后面的院子里没人有信,也没有汇款单。眉毛弄只能推着自行车通过,交会很困难。

一晃,我们搬出后石街好几年了,两个舅舅也都搬出去了,我也工作了。房子老了,虽整修过但还是不行,像老人似的发出各种求救的声音,似乎负担不起这么多人,只能容纳外公外婆,再后来就外婆一人生活在那里。闹猛变得冷清,左邻右舍都搬走了好几户,来了一些外地人。

后石街还是那样,断头的小街,一面是两层的楼房,一面是围墙,只是少了些人气,更主要少了孩子们的嬉笑声、吵闹声。我经常去看望外婆。外婆已经八十岁了,满脸皱纹,满头白发,走起路来有点蹒跚,精神还是挺好。闲着会收听收音机,尤其喜欢听越剧《红楼梦》,说得出里面许多人的名字,以及故事情节,仿佛是这方面的专家。外婆还喜欢一个人玩纸牌,我和外婆聊了一会儿,说:“你也有爱好。”外婆笑了,似乎很得意。

一会儿,外婆说:“天气好想晒被子。”

也许外婆无意间说起这话。这天天气特别好,温暖的阳光照进家里,照到外婆的身上,也照到我的身上。

我说:“我来帮你晒被子,放心吧。”我抬头看了看围墙,斑驳的围墙上似乎还留着我小时候的涂鸦,小时候经常在围墙下和小伙伴们玩打玻璃弹珠。现在我家的上面没有毛竹竿晒被子、衣服,显得空荡荡的,但其他地方还有人家晒。外婆抬头看了我一眼,说:“挺麻烦的,算了。”外婆坐在桌子旁边一个人玩纸牌,打发时间。我说:“我行的,上午来晒被子,下午来收被子,不麻烦。”外婆还是说:“你忙,算了。”

某天休息日,阳光特别灿烂,我记起了我的承诺,上午很早就去了外婆家。外婆愣了一下,也许她想不到我真的会来。我笑了,说:“我来帮你晒被子。”我走上二楼,好久没有走上去了,没有走这座木楼梯,感觉陌生又熟悉。曾经我生活在这里,楼上楼下忙碌,也从这座木楼梯上多次滚下来,还会从楼梯上直接跳下去,这些似乎都离我远去了,消失在流逝的岁月里。现在我想追上这些往事,留住这些往事。我走在楼梯上,十分小心,踩下去有点陌生,动作很慢,不能像小时候那样爬上爬下,一不小心脚踩空了就会像滑梯那样摔下去。

我走上二楼,由于年久失修,木地板发出嘎吱的声音,灰尘很大。我走到窗口打开窗户,感觉窗户都在摇晃。外婆说:“小心,窗都坏了,不灵光了。”我说:“知道。”

我朝东西两面望了望。后石街静静地伏在那里,风景依旧,还是那条我小时候的石板路,等待我唤醒它,重新认识它;仿佛我还在这条后石街上和小伙伴们一起疯跑、玩耍,无忧无虑,我们最喜欢玩纸飞机,比谁飞得远;仿佛大人们都不会老,还是那么年轻、劳碌,头发黑黑的,脸上满是朝气,为我们操劳许多事情。外婆喊吃饭了,甭再顽皮、贪玩。听到叫吃饭的声音,我忙放下玩具,跟伙伴们说不玩了,急忙往家里跑。现在,岁月就像这幢老房子,显得特别苍老、无奈。我想,一切都还能回来多好,还像从前那样生活在后石街上,那大人肯定不会老去。

我收住眺望的眼光,转身,准备干活了。

外婆说:“你吃糖吗?”外婆还是把我当成小孩,每次来看她,不是问我吃糖吗,就是直接泡一杯糖水,她说,这样生活就会甜甜蜜蜜的。

我看了看那些毛竹竿,摸了一下,手上都是灰尘。外婆说:“好久没有晒被子了,晒衣服都是拿几个衣架,简单挂一下。”外婆老了,能简单尽量简单,也许干一会儿就会累,就放弃了。我拿出一根毛竹竿,说:“用抹布擦一下。”外婆见了,说:“麻烦,不晒被子了。”外婆摇着头,还是这么说,似乎她是累赘,不想麻烦人。我说:“没事,晒了被子,睡觉就会暖和一些,会睡得特别香。”我对外婆笑笑。

我走下楼去,打了一盆清水。外婆递给我一块抹布。我擦拭毛竹竿,怕一次擦不干净,就擦了好几次,连脸盆里的水都换了好几次。我跑上跑下,走了好几趟楼梯,似乎今天来就是跑家里的楼梯,想和它近距离接触,亲近一下,不会再让我一脚踩空摔下去,弄得胳膊疼腿脚疼,咱们是多年的老朋友,从小就爬这楼梯,有挥不去的情感。这些毛竹竿好久没有使用了,也许有好几年了,外婆一直没有晒被子。我特别认真地擦拭毛竹竿,外婆看我忙碌,在旁边一个劲地说:“差不多了,已经很干净了。”我说:“知道了。”我用干抹布最后擦拭了一遍,手摸了一下,干净了。

我轻松地将毛竹竿伸出窗外,一面搁在自家的窗台上,一面搁在对面的围墙上。心想毛竹竿好轻啊,像大人年轻时那样晒被子、衣服,我仿佛看见了自己小时候的样子,使劲地抬起毛竹竿,显得有力气。外婆说长大了帮她晒被子,今天终于派上用场了,似乎兑现了小时候的诺言。阳光仿佛以另一种方式在擦拭着毛竹竿,显得特别干净、暖暖的。我伸出脑袋,好似看见我小时候在这条后石街上玩耍,还是那个顽皮的孩子,常常惹外公外婆生气。

一会儿,我将外婆的被子拿起来,被子有点潮,是该晒晒太阳了,也许晒一次还不够。我走到窗口,使劲将被子翻到毛竹竿上。放好被子,两边一样长短,还拿一只夹子夹住被子,这样就不怕风吹了。我抬起毛竹竿抖动了几下,让被子慢慢地向围墙那边移动。外婆看着我,似乎很满意,跟着我走来走去,好像怕我弄错了,也许怕我累。我说:“我行的,你坐会儿吧。”

我走回到外婆的床边,拿起另一床被子,又走到窗口,也使劲地将被子翻到毛竹竿上,一刹那,我看见一只纸飞机从后石街的西面飞过来,停在被子上,仿佛要说些什么。

外婆说:“累吗?休息会儿。”外婆已经看到我额头上有汗水了。

我说:“不累,行的。”是有点吃力,但不能说,尤其是被子翻到毛竹竿上的一刹那,要用点力气,否则挂不到毛竹竿上去,会掉下去。外婆肯定不行,她老了。

现在,被子上都洒满了灿烂的阳光,享受阳光的抚摸和滋润。

外婆一个劲地说:“好,好。”好像已经温暖到她的身上了,心里暖暖的。

我说:“下午我来收被子,帮你铺好床,你放心吧。”

外婆笑着说:“我放心。”

我说:“以后我会经常帮你晒被子。”我看见外婆手里还拿着糖果,马上拿了一颗,剥去糖纸,塞进我的嘴巴里。

2025-04-02 5 5 嘉兴日报平湖版 content_540828.html 1 3 窗口 /enppropert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