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韦 蔚
冬日的夜晚,我打开一个小视频——
某年某月某日,天地俱白,大雪覆盖的旷野空无一人。
两个身影划破了静寂。身穿黑色衣裙的丫丫与一袭白风衣的父亲各骑一辆自行车由远而近。
碾过一棵树孤寂的身影,一大一小两辆车直接冲上堤坝,左转,向着一排大树而去。丫丫逐渐超越了父亲。两辆车一前一后到了第一棵大树底下。丫丫回转车头骑行到父亲身边,下车向着父亲伸出双臂。几乎是同一刻,父亲俯下高大的身子,紧紧抱住丫丫,旋即放开丫丫转身走下堤坝,所有的动作都是一气呵成,没有任何犹豫,更看不出半点挣扎。仿佛一切都是按照事先写好的剧本上演。
湖水一望无垠,岸边泊着一叶小舟。父亲望望脚下的湖与舟,转身又三步并作两步地上了岸,抱起丫丫举过头顶,原地转了一圈之后停下,将怀中的丫丫搂得更紧。之后,父亲弯下腰,将丫丫放回到地上,转身,快速走下堤坝,上船,划桨。
丫丫紧跟两步,在堤坝边站住,小小的身子前倾着。随着父亲和小船渐渐远去,丫丫好像着急了,开始面向着湖,在堤坝上来来回回地跑。父亲与船越来越小,直到比丫丫小小的身子还要小,直到成为一个小黑点,直到湖面白茫茫一片。
丫丫回到停着一大一小两辆自行车的那棵大树底下。之后,骑车的丫丫也成了一个小黑点……
某年某月某日,一辆自行车向着堤坝顶奋力而上。
长高一些的丫丫,向着那几棵大树骑行而去。
丫丫在离大树几步之遥时迅速下车,第一棵大树底下,还停着父亲的自行车。
丫丫将车往地上一扔,转身向湖而立。黑色的背影仿佛感叹号一般久久立于堤坝。夕阳安静地卧在远处的湖面上,与纹丝不动的感叹号遥相呼应。
暮色四起,丫丫上车,渐行渐远……
某年某月某日,空中的树枝与地面的茅草都在狂风中打颤。
丫丫又长大一点儿了。丫丫推着自行车逆风上坝,后脑勺的马尾辫被狂风吹成了一面流苏飞扬的旗帜。
丫丫骑车登上坝顶,左转,超越了一位弓背推车而行的老妇人。
丫丫拼尽全力踩着脚蹬向着那几棵大树而去。在距离父亲那辆自行车几步之遥时丫丫下车,握着车把手眺望波涛翻滚的湖面。许久后上车,向着湖的方面骑行若干米,而后猛然拨转车头往回骑行。狂风用它那无形巨掌推着丫丫急速前行,与老妇人再次擦肩而过之后,转瞬不见了踪影……
毫无疑问,在以上三个某年某月某日之间,还有着无数个彼此关联的某年某月某日。
此后,某年某月某日依旧以某种彼此关联却又似是而非的光景一次次来临。
某年某月某日,风雨伴着雷声一起作响,穿着湖蓝色雨衣的丫丫来了,又去了。来时车轮飞转,归去却寸寸逶迟……
某年某月某日,旷野上不知何时出现了一道防风林,两排乔木之间是长长的水渠,树影在渠水上摇曳。丫丫与三个女生并排骑行,一路青春飞扬。四辆车先后越上堤坝,左转。经过那几棵越发高大的乔木时,丫丫停车转身向湖眺望。有女生在前方挥手招呼。丫丫转头看看前方,又回头望着那湖,水天苍茫,丫丫转身而去……
某年某月某日,丫丫坐在自行车后座上,双手搂着骑车小伙的腰。车子在防风林中穿越,黄昏开始低吟浅唱……
某年某月某日,落叶飘飞。丫丫与丈夫一人一车,车后座各载着一个孩子。两辆车一前一后停在堤坝上的那棵大树边。丈夫带着两个孩子下堤坝戏水,丫丫独自站在坝上远眺。丫丫纹丝不动,再一次将自己钉在了堤坝上,如同一枚感叹号……
某年某月某日,天地俱白,大雪覆盖的旷野空无一人,当年被父女俩的车轮碾过孤寂身影的那棵树,依旧孤零零地站在那里,只是不知何时落光了所有的叶子。丫丫的车轮将积雪压得黑白分明,车辙一路延伸直到堤坝上的大树边,丫丫手握车把,久久远眺……
某年某月某日,丫丫已垂暮,车子在丫丫胯下歪歪扭扭地走着……
某年某月某日,丫丫驼着背弯着腰,推着叮当作响的车子蹒跚于堤坝上。丫丫来到大树底下,停车转身,望着脚下的台阶。身后车子哐当一声倒地。丫丫转身扶起车子,一放手,车子又是哐当一下。丫丫再次将车扶起,转身抬脚准备下湖。身后又传来哐当声,丫丫回头瞟了一眼倒地的车子,不再理睬,小心翼翼踩着台阶往下走。
湖,不知何时干了。
丫丫向着湖心走去。
天色向晚。
丫丫穿过茅草,看见一艘小船泊在那里,丫丫定睛看了看,正是父亲当年划桨而去的那艘。丫丫绕到倾斜在地的那侧船舷边,丫丫走进小船,丫丫蜷缩着身子,丫丫躺下了。
丫丫所有的动作都是一气呵成,没有丝毫犹豫,更没有半点挣扎,像极了当年父亲离去时的一气呵成。
丫丫醒了。只见晨光撒了一天一地。丫丫双手一撑站了起来。
丫丫走出小船。
丫丫越走越快。
丫丫开始小跑。
丫丫越跑越快。
丫丫从老态龙钟跑回到青春飞扬。
丫丫突然站住了。
五六米开外,父亲站在那里,身上还是当年的那件白风衣。
良久,父亲向着丫丫迈出了右腿。
丫丫再次奔跑,在离父亲半步之遥时,丫丫又停下了脚步。
之后,父亲与丫丫同时向对方伸出了双臂。
再之后,父亲垂下身与丫丫紧紧相拥。
……
看着故事结束时还在屏幕上久久旋转着的车轮,我想着,那年那月那日,丫丫是何等兴奋地将车骑到了父亲的前头啊!我无从揣摩出门之前,父亲是怎样描述这次行旅的。我实在无法想象丫丫若是知道了这一别就是一生,她还会如此兴高采烈地赶在父亲前头向着那几棵大树而去!
如果丫丫知道这一别就是一生,她会阻拦父亲走下大堤吗?还是不顾一切跟随父亲上船?还是哭着闹着或是撒着娇不肯出门,让父亲的计划落空?
只是,没有如果。
这世上从来都没有如果。
如果从来都只是以一个词语的形式存在着。
如果充其量只是某种虚幻的某种注释。
唯有爱,是真实的存在。
唯有真爱永在那里,不离不弃。
至于我,在父亲离开我56年之后,我终于看到了,我永远的父在那日光之上。而我,也一直在他的船上,在他的怀里。
这一切,不是如果。
这一切,是多么的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