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黄军华
新埭老街于我是少女时代的老街,是那个与河边的二层小木楼相关的老街,是那个转角可以遇到英俊少年的老街,是那有着悠长的石板路、古老的石拱桥的老街。
1984至1986年,因为父亲是老街小学校长的缘故,学校给配了一个二层小木楼的宿舍,我就有了几年住在老街的记忆。街道狭长,东西总长约三公里,小学在街的西头,靠河的南侧,我住的木头小楼在一排木头楼房的中央,西边是父亲的同事,一家四口,两个和我差不多大的男孩子,东边是一个独居的老太太,有个儿子在外地工作,老太太姓毛,据说脾气不太好,大家都叫她“毛家阿婆”。
记忆中的毛家阿婆似乎八十多岁了,驼着背,偶尔拄着拐杖,和人讲话时瞪着一双耷拉着厚重黑眼圈的眼睛,头随着说话的节奏一摇一摇,仿佛是中风的后遗症,每次讲话时都没有笑容,讲完话还会再摇两下头,咂两下已经没有多少牙齿的嘴,然后就用她的大眼瞪着你,等着你的回应。刚开始和她说话时,我都不敢看她,因为感觉那眼睛像要吃人。时间长了,才知道她在等我回答。
那时候的我正在上初中,父母白天在小学上班,晚上便和弟弟一起回乡下居住,唯独我一个人住在小木楼里。那时的人家很少有自动冲水的卫生间,每天早上大家都要早早地把马桶放在门口,会有人来收粪水,然后需要自己把马桶拿到河边刷干净,再放在门口晒干。可是小小的我因为要急着去学校上早自习,常常等不到收粪水的来,自然也顾不上清洗马桶,只能等到晚自习后回家再清洗,然后拎着湿漉漉的马桶回家。
有一次回家,发现马桶不见了。正在疑惑时,隔壁的木门“咿呀”打开,毛家阿婆探出头来,用她的大眼瞪着我、用没几颗牙的瘪嘴说:“你回来啦!是不是在找马桶?”我点点头,她颤颤巍巍地走了进去,然后拎着我的马桶出来,说:“喏,我给你刷好、晒干了,你以后不要忘记刷马桶,臭死了。”还没等我回复,门“吱呀”又关上了。这之后,只要是我没刷马桶,她就会帮我收起来,似乎成了一种习惯,和我的对话也渐渐多了几句。有一次她问我:“你怎么总是这么晚回家?”我告诉她我要上晚自习,她似乎很赞许我的好学似地点点头,这次没有瞪着我。还有一次,我在吃晚餐,她居然拄着拐杖走了进来,看我在吃什么,也不说话,看了几秒钟,又嘟囔了几句出去了。
我对她一直是有一些恐惧的,所以很少主动和她搭话。和她的见面基本是在晚上,偶尔早上拿马桶出去时会看到她也正好拎着马桶出来,就朝她点点头,她似乎有些不习惯我的示好,但表情已经不再那么严肃了。有一次星期天,我不用上学,也没有回乡下,大白天的看到毛家阿婆在门口,向我招手,我第一次走进了她的家,她家以前居然是个小杂货铺,还卖一些小东西,因为我看到了她的门面是店铺的那种木头插片,里面还保留着开店铺的一些东西。毛家阿婆示意我坐下,我已经不记得和她说了些啥,只记得那一次她难得笑了一下,后来看见她的儿子回来了,我就回家了。
过了段时间,我的马桶没人帮我收了,才知道阿婆的儿子把她接走了,似乎说她身体不太好。我也没怎么失落,只有在用马桶时会想起她。我几乎都没有问起过她,父母也从不说起这个人,虽然我们是紧挨着门的邻居。
前几年,回到老街时,特意找我住过的那排木楼,才发现全没有了,连木楼旁的百年石拱桥也被拆了。我站在河对岸,仿佛还看见那个拎着马桶去河边刷洗的小姑娘。还有那个颤颤巍巍的毛家阿婆。
岁月真的像沙漏,倒过来倒过去都是一辈子,沙漏流过的地方没有痕迹,只是证明它曾经流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