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南篱
异乡人
“此心安处是吾乡”,这是苏轼的词句。我喜欢的词人诗人很多,苏轼居首位,除了他的文学才能外,我喜欢的,是他的洒脱,是他身处逆境时的豁达,我所追寻却又做不到的洒脱和豁达。
轰鸣的几阵雷声未尽,窗外就下起了雨。这样的雨,与江南绵绵的细雨不同。雨下得急,窗户仿佛很快就会被敲碎,刺耳的雷声似乎就要划破了天空,伴随着满天的乌云,屋子里暗了很多。只我一人,屋子里太静,而屋外的雨声和雷声,又太过嘈杂。
我喜欢听雨声,那种缓缓的、绵绵的雨声。不喜欢暴雨,不喜欢雷声轰鸣,或者,害怕。
一直未对人说,害怕暴雨和雷声,总觉得说出来,有些矫揉造作。
在我们普遍的认知里,暴雨,雷声,好像总会伴随着许多不好的事。
十一二岁时,父亲和母亲没有了记忆中的恩爱,吵架成了家里隔三差五就有的事,后来慢慢演变成了打架。我目睹了一切。委屈、害怕、伤心,成了心里一直未散去的情绪,每次父母亲吵架打架时,我都不敢出声,之后就躲起来悄悄地哭。这些,好像常常是在夜里,夜深人静,雷声和雨声充斥耳旁,把我团团围住,好像没有一点喘气的机会。后来,我抗拒这样的天气,好像一打雷下雨,就意味着父母亲又吵架打架了一样。后来,我害怕这样的天气。直到十六岁,离家求学,远离了那样的环境,我才渐渐发现自己心理的异常,我没有同龄人的乐观开朗,没有同龄人的自信大方。
心安处,即是吾乡。心不安,在哪里,都是异乡人。
我是一个异乡人。
未离家求学之前,有自己对家清晰的记忆之后,总觉得,自己是异乡人。小时候,奶奶好像并不太喜欢我们这一家子,父亲的姐妹家经济状况更好,奶奶更喜欢他们,只要母亲不在家,就总觉得,我是在“别人家”,这里不是我家,好像感受不到温存;稍大一些以后,父亲母亲常常吵架打架,就觉得,这也不是我的“家”了。离家求学,将近十年的时间,好像,我也是异乡人,一直没有家。
离开家乡出来工作已经有一段时间了,在这里,我亦是异乡人。这里的雨,有的时候比家乡的雨来得急,这里的雷声,比家乡的雷声让人恐惧。
窗外的雨,渐渐地没有之前急了,只有雷声还在不时地轰鸣。
等云散了,雨就停了,天就静了。
人间有味是清欢。
在悠悠岁月里,一半用来追忆往昔,一半,用来静守当下。
念小学时,家里很忙,父母总是没有太多的时间陪伴,亦无暇顾及我们的生活。大抵是四五年级时,母亲会时常让我放学时顺便在菜市场买菜回家。那时候,即使买的只是一两块钱的豆芽,都会很有成就感,感觉自己拎着它,一下子就入了“大人”的队伍了。回到家,激情依旧,趁着父母还忙,洗豆芽、削土豆、煮酸菜、切辣椒、为父母备好洗脸水……忙得不可开交,忙得满头大汗,但内心依旧开心不已。因为呀,等他们忙好了,洗好脸,看到我准备的一桌子菜时,会很开心……
记得有一次去外婆家,舅娘做了很多菜,当时被其中的一道煮豆腐深深吸引,迫不及待地请舅娘教我。第二天,一放学就冲到菜市场去买豆腐,回家的路上,心里已经在想象父母吃到这道豆腐时的欢喜模样。洗好豆腐,切成长块儿,切姜蒜,下锅爆香,加豆腐,加干豆豉,翻炒一会儿,加盐加酱油,加水焖煮几分钟。香味儿从锅盖底下跑了出来。母亲在门口问:“姑娘,做的什么呀,闻着味道都感觉饿了。”我不答:“等会儿你就知道啦!”
良久,豆腐出锅,父母还在忙碌着,碗里的油,凝固了又化,化了又凝固。天黑了,父母忙好,那时他们没有说豆腐很好吃,只是说:“有个姑娘真好。”而我,一直觉得幸福。
小学到初中,我学会了做很多菜。那时候,我也不知道我做的菜好吃与否,我只记得,每一次父母晚上下班回来,一家人围在饭桌旁吃饭时,大家开心的模样。
后来上了大学,我半年回一次家,父母因为许多缘故离开了家乡在外地谋生。回家之后,那些曾经随便就能做得好吃的菜,我再也不会做了,而后的四五年间,我似乎很少有机会下厨了。
今年是别样的一年。
和先生来到江南的小镇。屋外是一片稻田,稻谷从盛夏的绿变成金黄,每天清晨都会在窗边驻足。更喜欢看稻田尽头的小山,学生告诉我,山有九座,山山相连。有时候觉得,这山,与家乡的山很像,只是家乡的山,更厚重一些。
一个周会连续忙碌好些天,渐渐发现,先生和我好像慢慢形成了一个习惯。我们会挑一个难得闲下来的周末,一起去屋外的稻田旁散步,先生总会不厌其烦地给我拍照,然后拎上蔬菜瓜果一路溜达回家。
喜欢周日,给先生打下手,我择菜洗菜,先生切菜炒菜,许多的菜,先生总是随着我的口味喜好。身在江南,能吃到家乡口味的菜,以至于,即使离家许久,也不觉得远。
春已至,守着一窗烟雨蒙蒙,眼前的江南便成了诗里的江南。
人间有味,是追忆,亦是在远方守得一处宁静。
转眼来浙北已经数月。
因为工作,我和先生来到了这个江南小镇。我是一个迷恋江南的人,过去是在诗词、文章、影视里找寻她的踪迹,而今就身处其中。
与先生的相识,我把它归于诗词。我喜欢易安的词,从念高中时就开始尝试模仿她的词填,后来填的词被先生读到,他评价道:“词调较为沉郁,还是不倾注愁绪为好。”那时觉得,这人好像读到了。
那些初识的种种已经成了回忆,相识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先生与我离得很远,那一段时间里,我追寻着自己的梦,我们隔着山水,静静地候着彼此。而今与先生相伴,再不是隔着山水。
去年的一个冬日,刚好下了蒙蒙细雨,同之前在文章里读到的一样,绵绵的,落在枫叶上,落在衣服上。傍晚,和先生吃过饭,趁着雨不大,先生陪我散步,走在被雨打湿的路上,一切都变得慢下来了。独有一物让我静不下来,我喜欢银杏,正好路上有好些银杏树,每次散步到这里,我都会兴奋起来。抬头看树上的银杏是不够的,还要蹲下来,看地上掉落的,遇见觉得有眼缘的,还会把它们一一捡起来,带回家,然后留在相框里。
先生的相册里,大概存了不少我蹲在地上捡银杏的照片吧。
我也记不清是何时对银杏这般痴爱。只记得,与先生隔着山水的时候,我每天往来的路上也有不少的银杏树,那时就想,每天捡一片银杏叶,等冬天结束了,银杏叶掉完了,就等到先生了。后来攒了一盒子的银杏,给先生看的时候,只是告诉他,那是我攒的秋天和冬天,攒的思念,倔着没有告诉他。
来到这里之后,我在家里种了许多植物,之前想种,奈何一直没有机会。每次种植物,都会把家里弄得一团糟,先生从不恼,只会在旁边给我收拾残局。没过多久,好些植物因为我不会打理尽数枯死,先生总说,没事,我们重新种……直到家里、阳台、厨房都放着植物,先生也常在出门看江南古巷的时候,带我去买一些花回家。
这大概就是真正的静静的生活吧。
无论何时何地,我们坚守着热爱,坚守着陪伴与珍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