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邓中肯
平湖建县不早，算是晚的，至2030年才满600年。明宣德五年，也就是公元1430年，从古海盐县东北境析出四个乡以“言湖之平也”而建称“平湖”。
但平湖历史悠久，文化灿烂。在武原、齐景、大易、华亭这四乡的土地上，已经演绎了近六千年的文明史。平湖士民聪慧淳朴，刻苦勤劳，赖以地境安宁，风调雨顺，田地膏腴，又善精耕细作，终以创造出一个闻名遐迩的“金平湖”。“金平湖”下的优越，总会有诸多令人啧啧称奇的事象发生。
一
平湖的文化事象似乎总是先跟那水有关。而与水相关的大事件，总是以湖的形式留诸于史。这不仅仅是因为湖的博大精深。
建于秦代的第一个县城，因一次突如其来的地动，加上暴风雨交加，陷为湖泊，因湖中岛屿上柘树成林，故称为“柘湖”。虽然经历沧海桑田，柘湖慢慢淤涨为田，但“柘湖”却成了平湖“家谱”里自己的第一个别称，其后也雅称“柘上”，但人们还是挺喜欢用“柘湖”，所以直到清代，人们把“棋达三品”的张永年父子三人，合称为“柘湖三张”。
时过320年之后，已是东汉，位于武原乡的第二个县治又遭到了强海潮的侵蚀，结果一夜之间陷为湖泊，名为“当湖”。历史上的当湖面积很大，浩渺烟波，当然终因沧海桑田，后来也慢慢淤涨为田，直到宋代才消失。所以将“当湖”作为平湖县名的第二个别称，也是为了显示文化渊源的悠久深远。
说“当湖”是平湖的一张文化名片，也不过分，因为“当湖”这个因子已经渗入到平湖的骨子里头去了。囊括平湖地方文献的大型汇集，当然要冠以“当湖”二字，故名《当湖文系》；汉水上的迎恩桥重建时也要名之为“当湖第一桥”；作为“天下第一清廉”和“理学儒臣第一”的陆稼书，在外为官，人家直接将这位受人敬仰的平湖人称作“陆当湖”。至于范西屏与施襄夏在平湖对弈的棋局，自然而然地被称为“当湖十局”了。
平湖建县后的县城就设在当湖镇。面对自然地形，我们不得不佩服造化的绝妙设计。在城东置一东湖，如同平湖标致的脸上扑闪着黑亮的大眼睛，已足以使人感到炯炯有神和灵气活现。但还不够，它还要在湖的四周逐一布置九支活生生的水脉，更令人叫绝的是，在湖中央布设了至今仍叫我们觉得不可或缺的三个水洲，鹦鹉洲、大瀛洲、小瀛洲让平湖人的家里珍藏了三颗璀璨的明珠。
在东湖水岸构筑景致别业，最早是从宋代开始的，但在明清两代最为兴盛。家境殷实又好文善弈的张氏，当然也不会缺席，在鹦鹉洲对面的西岸建了座别有一番景致的张园，是下棋的好去处。范、施两位大国手在南河头日晖漾授棋又对弈，然后再移盘到张园对垒，实为美丽的东湖又增添了神奇的色彩。时过280年后，在张园原址上新建当湖十局围棋公园，与其说是命中注定，不如说成那“十番棋”的巨响在召唤。
如今，平湖所有的家当似乎都应该跟这个东湖紧密关联着，扯不断，拉不尽。九派河港就是平湖舒畅的脉络，贯穿县境内554平方公里的整个沃野，串联着众多的水荡河塘，使得这片膏腴的田野和厮守着它的黎民永葆滋润和鲜嫩。九龙港汇聚的东湖就像是活扑扑的心脏，我们的繁衍和蓬勃就是因为它的跳动而充满了活力。东湖水系的纵横交错绘成一张偌大的棋谱，摆走着世代居民的生活棋子。
二
范西屏和施襄夏两人都是海宁人，而不是平湖人，但“当湖十局”发生在平湖，而不是他俩的家乡海宁。
说来有趣，中国棋院首任院长陈祖德在写完《当湖十局细解》作自序时还以为范、施两人是平湖人，后来发现并非如此，所以在2012年出版《中国围棋古谱精解大系》时将《当湖十局》里的这篇自序进行了更正。棋圣聂卫平知道范、施两人是海宁人，因而一直误认为“当湖十局”发轫于海宁，直到2011年来到平湖后才发现自己错了，所以挥毫写下了“当湖十局出平湖”等二十八字。
当湖十局出平湖，貌似偶然，实为必然。
康乾时期，国力鼎盛，围棋发展达到了顶尖高峰。江南之地，经济繁荣，文风浓烈。发生“当湖十局”的同一时期，海宁与平湖一样也富庶发达，棋风亦盛，高手林立，也有富裕好弈之家邀范或施授棋，但没有一个人能够鼎力撮合范、施两位大师坐下来面对面对决，而且一连下了13局，但平湖的张永年做到了。所以“当湖十局”后来的行世与扬名，当然首先得要归功于张永年。
此即所谓“天时地利人和”。对此，我们不禁还要连续六个发问：
——张永年为什么要扯上围棋？因为他生于善弈世家，喜欢围棋，而且喜欢得甚至于被荐举孝廉也坚辞不就，潜居于日晖漾旁的直方堂里一心一意地弈棋自娱。他有这个追求。
——张永年为什么要请人教棋？因为他为了那两个同样喜欢围棋的儿子，希望能够提高棋艺水平，自己也想再棋高一着。他有这个执着。
——张永年为什么要请顶级国手来授棋？因为他自己已经“棋达三品”，也算得上是个高手，而且张家家境殷富。他有这个经济实力。
——张永年为什么能够请得到范、施两位国手来家授棋？因为他在江南一带有点知名度，又广为结交同道弈友。他有这个人脉资源。
——张永年为什么能够成功说服范、施在当湖对弈十番棋？因为他凭着自己的个人魅力和活动能力，执意要促成这件美事。他有这个超凡本事。
——张永年为什么要记录下范、施对弈的“当湖遗图”？因为他已经意识到了这“十番棋”必定不同凡响，而且影响深远。他有这个眼光。
平湖文化事象的奇崛，还远不止一个“当湖十局”。仅在清代，还有几个在平湖发生的文化大事件，在国内甚至海外具有重大影响，只不过平湖人自己不太喜欢张扬，以致知晓率不高，所以有必要在这里暂且张扬一番。一是“陆陇其入祀孔庙”，雍正二年（1724）清廷诏谕陆陇其从祀孔庙，历代立祀孔庙的先贤先儒总共156 人，清代只有10人，而平湖人陆陇其是清代第一位从祀孔庙的先儒入列者，其牌位列于东庑南部，这是对这位平湖人嘉言懿行的至高评价。二是“第一奇书《雪月梅》”，乾隆四十年（1775）平湖人陈晓山完成了我国第一部以明代抗倭“沈庄大捷”为背景的白话章回体长篇小说《雪月梅》，他和曹雪芹是同一时期的小说家，与曹雪芹几乎同年出生，他的长篇小说动笔要比《红楼梦》晚，成书却早了9 年，刊行更要早上16年，并且与《红楼梦》一样自乾隆年间以来一版再版，最终同被列进“中国百部优秀古典小说”。他和“兰陵笑笑生”一样都是以明代嘉靖年间为故事背景，采用与《金瓶梅》一样的手法给小说命名，但因冲击礼教大防而被清代列为禁书。三是“红楼出海”，乾隆五十八年（1793）从乍浦港起航抵长崎港的南京寅贰番船装载了六十七种中国图书，其中第61种便是《红楼梦》九部十八套，这是迄今为止《红楼梦》传至海外、走向世界的最早记录。四是“开红学风气之先”，道光五年（1825）“红学始盛于浙西”的三大代表性人物之一、平湖新仓人黄金台写就了《读红楼梦图记》一文，确立了他作为我国二百多年红学研究奠基者的地位，这是迄今为止发现平湖人士研究《红楼梦》最早的文章。五是“平湖派琵琶艺术”，光绪二十一年（1895），琵琶艺术家李芳园编辑出版了《南北派十三套大曲琵琶新谱》（世称“李氏谱”），标志着平湖派琵琶艺术的定型，成为我国琵琶艺术五大传派中影响最大的流派之一。
文艺创作，古时首推“诗言志”，而平湖在古典诗词的生发上，一直风起云涌。清代平湖新埭人沈季友所编《槜李诗系》和平湖人胡昌基所编《续槜李诗系》，收录汉代至清嘉庆年间嘉兴历代诗人作品，其中平湖籍500余人。如果加上此两集未收录的诗集，平湖人的诗集多达3000余种，诗作总量保守估计在30万首以上，真可谓“诗没平湖”。
至于文化娱乐，首称“琴棋书画”，平湖则样样不缺，而且都是出手不凡。论“琴”，平湖派琵琶已被列入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名录；论“棋”，“当湖十局”无出其右，平湖被中国围棋协会授予“中国围棋之乡”称号，成为嘉兴市唯一一个被授予该称号的县市；论“书”，陆机的《平复帖》被誉为“法帖之祖”，李叔同的“弘体”无人企及，陆维钊的“蜾扁体”独步古今书坛，陈巨来因“元朱文”篆刻被誉为“三百年来第一人”，因而平湖被评为“中国书法之乡”；论“画”，历代画家迭出，明代有宫廷画家朱端，清朝画家胡湄作品影响日本画坛，吴一峰为探索山水画变革最富成果的画家之一。除此之外，曲艺“平湖钹子书”已被列入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名录，雕刻“平湖西瓜灯”和舞蹈“平湖九彩龙”已被列入省级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名录。
琴之神、书之韵、画之魂，代表了平湖的一种文化精神，而棋之道，法天像地，参悟人生之品，上升到了精神的哲学层面。
三
平湖境内有山，但不大也不高，濒海之处的九龙山脉，其主峰陈山不过海拔165米，其余独山、马山、土山皆为低丘，县城里也有案山，只不过是人工堆土而已。但“当湖十局”直插云霄，高高地矗立在秀丽的当湖之上、平湖人的心目之中。
范、施两位棋圣在中国棋坛上称雄了四十多年，天下无人能够匹敌，是清代弈林同领风骚的巨匠，是整个围棋发展史上并峙的两座高峰，他俩把中国围棋提到了前所未有的水平。而生为同乡、年龄相仿、同出一师、风格迥异的范、施两人，成名后极少火拼对弈，即使对局也不留棋谱，唯有在当湖留下了十三局，而且幸运地流传下来十一局。“子落惊风雨，局成泣鬼神！”“当湖十局”下得惊心动魄，气势磅礴，杀法精紧，无与伦比，是范西屏、施襄夏一生中最精妙的绝诣杰作，也是我国古代座子局中的登峰造极之作，在围棋界获得赞誉无数，让后世棋手顶礼膜拜。后世评价之高几乎一致：“虽寥寥十局，妙绝千古”“落子乃有仙气，此中无复尘机，是殆天授之能，迥非凡手可及”“劲所屈盘，首尾作一笔书，力量之大，非范施相遇，不能有此伟观”……因此，范施有才，天地有情，平湖有幸。“当湖十局”是围棋之幸，不仅是平湖之幸，也是中国之幸，更是世界之幸！
“当湖十局”也曾沉寂140 年，但终究因为它的精深微妙和丰沛之泽，绝不会枯竭，相反流淌得更为长远，就好像汉水汇入当湖，又经三泖之水，注入长江，走向海洋，走向世界。而在它的生成发源地，在“当湖十局”诞生270 周年之后，十年间几乎每年都有重大活动，围棋元老邀请赛、古李十番棋、中国围甲联赛、CCTV电视围棋快棋赛、亚洲电视围棋快棋赛，风起云涌，赛事不断，“当湖十局”的血脉通畅奔流，焕发生机。就在“当湖十局”诞生280周年之际，“当湖十局”围棋公园在范、施对弈原地竣工呈现，成为天下棋手与棋迷的朝圣之地、传承基地、旅游胜地，中日围棋快棋冠军对抗赛、春兰杯世界职业围棋锦标赛都在此发出耀眼的闪光。
源远流长的“当湖十局”，终与山水共鸣，与天地长存，与日月同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