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撰写《钱南扬传》和整理《钱南扬年表》时,我特别关注钱南扬先生在平湖参与有关昆曲活动的细节。早在省立二中求学时,因受国文教师刘子庚先生的影响,钱南扬便“每逢寒暑假回家,便参加家乡的曲会,学唱昆曲”(钱南扬《钱南扬自传》)。钱南扬开始学习昆曲是在1915年,那时平湖昆曲社团林立,演唱人员众多,交流活动频繁。一等放假回乡,钱南扬便沉湎其中,还有几次有幸观摩到了在城隍庙、葛氏传朴堂、莫氏春晖堂举行的堂会曲叙,受益匪浅,进步飞快。
平湖历史上属古海盐县的一部分,盛行海盐腔,脱胎于海盐腔的昆曲在平湖城乡非常令人青睐。清末及民国时期,城关的晨曦社、三聚堂等颇有名声,张传琨、葛继乔、莫孟弢以及程步高等人非常活跃;新仓、广陈、乍浦、钟埭、新埭等乡镇的清客班多达几十班,奏班更是比比皆是。
平湖的清客班、奏班最早始于嘉庆年间,历经晚清与民国时期,最后大多散于1949年。
清客班,又称“丝竹”“清音班”,就是专门清唱昆曲的班社。清客班均自发组织,自己寻师学艺、购买乐器,农闲或晚上围坐一起,吹吹唱唱,也算是一种享受,来看热闹的络绎不绝。每逢婚嫁寿庆,清客班也会应邀助兴,但大多不收报酬。平湖的清客班主要分布在新仓、广陈一带,民国时期影响较大的有“合记清音社”,贾家浜(今新仓镇中华村)沈訚甫于民国二十三年(1934)创建。新仓一带还有张金龙、高家村(大进村)、张家宅基(大利村)、中华、联丰等清客班;广陈一带有“豆腐厢院”(泗泾村)等清客班。采自新仓高家村的曲目《倒垂帘》1957年参加了浙江省第二届民间音乐舞蹈会演,曲目《拍场》长达320节,在民间器乐曲中较为罕见。这两曲均被编入《中国民族民间器乐曲集成(浙江卷)》。
平湖最有名的清客班是晨曦社,为一昆曲业余组织,其前身是清代光绪末年(约1908)由张传琨、汪容第、叶纯厚三人发起成立的“民智俱乐部”,社址在城隍庙旁边。这是迄今为止可考证的平湖最早的剧团。辛亥革命(1911)后“民智俱乐部”改名为“晨曦社”,主要成员有陈不凡、徐嘉麟、葛继乔、莫孟弢、陈燮臣以及稍后的程步高、叶荣高、叶运升、陈景常等。该社以唱昆曲为主,有时也唱文明戏和苏滩。该社的发起人之一张传琨(1887-1961),字卓身,号子石,笔名葡萄仙子,秀才,清末公费留学日本,入东京高等学校学习,与苏曼殊同宿舍。师从章太炎,与李叔同、柳亚子等交往甚密。在日本时参加了孙中山领导的中国同盟会,后投师霍元甲,研习武功。辛亥革命时在上海随黄兴、宋教仁、陈英士等组织武装起义,参与攻打上海铸造局。与夫人范慕蔺(嘉兴范古农之妹)同入南社。1921年创办《民声报》,任主编,该报是平湖早期较有影响的报纸。后息影平湖,租借城西南边的陶氏花园——陶园居住,常饮酒赋诗,组织曲友唱曲。
1920年,曲友葛继乔、莫孟弢等人到乍浦蒲阳会馆彩串,演出《琴挑》等剧目。据曲友陈景常《两湖弦管忆盛会》记载,平湖的曲友曾有过两次盛大的曲叙。一次是1931年中秋节,在鹦鹉湖(即东湖)举行了赏月清唱晚会,下午三点钟在湖墩的远山初月轩集合上船,到小湖墩停泊,轮流唱曲,六点钟停锣,在船上吃晚饭,用餐后继续开锣,晚上一律唱折子戏,连唱带白。其时皓月从湖面升起,冰轮乍转,直唱到深夜才歇。另一次是在1932年七夕,平湖与嘉兴的曲友在南湖烟雨楼举行联欢,人数更多,水平更高。
能唱昆曲的班社还有奏班。奏班,是平湖、海盐、嘉兴和宁波一带民间半业余半职业的昆曲班社,为昆曲清唱并有伴奏的乐班,又称“奏台”“坐唱班”,大多在庙会、行业会馆的节假活动以及民间婚寿喜庆时设台奏唱。每班人员,分角色,配锣鼓,有乐器,一边吹奏,一边唱曲,称为“昆奏”。所设台面也有讲究,一般用两张八仙桌拼成,称为“平台奏”,如用专门精工搭制的台面,则称为“洋台奏”,如果因陋就简如同草台班,便称为“草篰奏”或“羊篰奏”。二十世纪五十年代后期,渐趋衰亡。
平湖奏班的名称一般都称“堂”(个别称“奏”),因此而指称“堂名”。民国时期平湖曾有不少奏班,但因久已消歇,堂名湮没。现据调查和考证确凿的有十二个——
三聚堂(凌云奏),平湖的昆曲堂名奏班。嘉庆时由盛少莲的祖父开办奏班唱曲,为世业,同治年间盛少莲为班主,定名为“三聚堂”。后由盛少莲传其子盛寿昌、盛桂昌、盛鼎昌、盛同昌。民国年间,传到盛寿昌之子盛华堂手里,改名为“大同堂”,有洋台九副。再由盛华堂传子盛定良(大阿官)、盛定玉(小阿官),至1948年散伙停办。
怡庆奏,乍浦镇徐姓三乐堂的昆曲奏班。光绪年间由方鸿宝创办,传子方余庆、方世庆和门徒庆和,后由其孙方照宝接办,至日寇入侵乍浦沦陷时停业。
三雅堂,新埭镇的昆曲奏班。光绪年间由沈青斋、沈旭初创办,分组两班。1949年散歇。
紫霄堂,新仓镇三叉河的昆曲奏班。光绪年间由邓艺仙创办,后由其子邓秋波接办,有洋台一副,经营到1959年为止。
遏云奏,乍浦镇汪姓润德堂的昆曲奏班。民国初年组建,班主陆排(原系怡庆奏的管箱),传子陆炳荣、孙陆付庆,至日寇入侵乍浦沦陷时停业。
青乐堂,乍浦镇的昆曲奏班。班主林三观,1928年创建,传子林老虎,再传孙林永明,1949年散歇。
三乐堂,班主盛鹤如,1930年在县城组班。
双凤堂,班主沈宗轩,后由杨少华接管,抗战前在新仓镇组班。
信义堂,班主钟善麟,1940年在县城组班。
鸣声社,班主程士康,1940年在城隍庙组班。
和合堂,班主张文生,1940年前后在钟埭乡组班,抗战后散伙。
同乐堂,班主沈鸿声,1945年在广陈乡组班,1949年散歇。
但是,农村奏班大多无堂名,常以班主姓名或绰号称呼。新仓一带还有东马桥蒋姓奏班(创建于1880年)、共联徐家、联群沈家、三叉河吴家等奏班;乍浦一带还有王文彬、陈和尚、杨老虎、刘云各等奏班;广陈一带还有桑园里等奏班;黄姑一带还有戴玉观等奏班;全塘一带还有张玉和、张友奎(盲子)等奏班;钟埭一带还有谢四佬等奏班;曹桥一带有陶家班(至今相传14代,有200多年历史)、黄庭荣、马许三等奏班;林埭一带有顾炳金等奏班;当湖一带有毛祖良等奏班。
平湖的奏班主要分布在乡村(城区也有,但较少),是半业余半职业的性质,从业者平时分散在家种田或做工,业余练习;一旦受雇,便集合应召,演奏献艺,获取相当的报酬。还有一种奇特现象,那就是道观里的道士大多能吹唱昆曲,所以有一些道士也参加到奏班或清客班的队伍中来。
奏班一般由六人或八人组成,伴奏乐器有鼓、板、笛、大锣、小锣(佳皮)、二胡、琵琶、唢呐、四尺、木鱼等。一般以两张方桌连缀成台,台前有锦绣桌围,绣上奏班名称。两侧各坐三人或四人,乐队每人各兼歌者,生旦净末丑的曲子都能演唱。桌椅的外围临时搭起框架(乐舆),雕花金漆,十分美观,四周上端悬挂彩灯,框架可以拆卸、组合,拆散后装在箱内,方便肩挑,故称“堂名担”。婚寿喜庆过程中,上午敲头场,午饭后闹场,奏班人员人人能吹拉弹唱,随雇主点谱,晚上还可“摊黄”(类似于独角戏,但两两竞比),有时直至天亮。
奏班的经济收入来源于东家的酬谢红包,多少不定。昔时奏班里流传一句俗语,叫做“七死八活,九金十银,三春一冬”,意思是指农历七月前基本无生意,八月开始有了生意,九、十月生意最兴隆,一年的生意全靠九、十月以及冬季的三个月。
奏班演奏的婚寿喜庆曲调主要有《轿前红》《六郎圆》《六工尺一》等,常唱的有分属于《牡丹亭》《长生殿》《琵琶记》《白蛇传》《拜月亭》《水浒记》《西游记》等传统戏中的折子戏一百余齣,常唱的昆曲折子戏有《四郎探母》《刘备招亲》《玉堂春》《追韩信》《甘露寺》以及《占花魁·劝妆、湖楼、受吐、独占》、《牡丹亭·劝农、学堂、游园、惊梦、冥判、拾画、叫画、问路》《长生殿·定情、赐盒、疑谶、惊变、埋玉、闻铃》《孽海记·思凡、下山》《西游记·认子、北饯、借扇》等,还有平湖人沈鲸创作的作品。
明代戏曲作家沈鲸,字涂川,号涅川,生卒年不详,主要生活在嘉靖至万历年间,曾做过嘉兴府知事。他所作传奇昆剧剧本今知有四种——
《鲛绡记》,演魏必简与沈琼英遇合事,以鲛绡为聘礼,故名。《缀白裘》收录《草相》《写状》《狱别》《监绑》四出,今尚有演出者。有清顺治沈仁甫钞本传世,《古本戏曲丛刊初集》据以影印。
《易鞋记》,演程鹏举与妻白玉娘易鞋为别,始离终合事。有明文林阁本传世,《古本戏曲丛刊初本》据以影印。
《青锁记》全文已佚,仅《怡春锦》选有《赠香》一出。
《双珠记》共有四十六折,昆曲演出有《二探》《卖子》《投渊》《天打》《中军》等几折,经奏班演艺保存了《卖子》《投渊》两折。曲坛历来对《双珠记》评价甚高,梁廷楠《曲话》卷三:“《双珠记》通部细针密线,其穿穴照应处,如天衣无缝,具见巧思。”吕天成《曲品》称赞此剧“情节极苦,串合最巧,观之惨然”.日本青木正儿《中国近世戏曲史》说:“此记前半,明清戏曲悲剧中,为稀见之佳构。”《古本戏曲丛刊》(初集)收有据明末汲古阁原刊本影印,另有清康熙盛端卿钞本、梅兰芳所藏清钞本以及《六十种曲》本。
传奇昆剧剧本《双珠记》,取材于元代陶宗仪的《辍耕录·贞烈墓》,人物姓名及情节已有改动。该剧以双珠的分合得失为线索,描写了王楫全家悲欢离合的故事。其主要情节是,王楫代替伯父谪戍,挈妻子至郧阳投军。离家时,母以家传双珠中一颗给他留作纪念。至戍所后,营长李克成谋占王楫之妻郭氏,陷害王楫入狱。郭氏暗将明珠系于其子九龄颈上,卖与陕西客商,然后投渊自杀,神灵护之使不死。郭氏上京鸣冤,遇王楫母避乱上京,同寄寓于母姊韩媪亲戚家。适朝中大臣袁天纲被征召进京路过,郭氏托袁救夫。袁天纲乃谏天子,大赦天下,王楫免死,改谪剑南。王楫友陈时策时为边将,劝王楫从军,共立边功。王楫妹慧姬入宫为宫女,因在寒衣上题诗,为陈时策所得,天子赐两人结婚。慧姬赴剑南途中,将双珠中另一颗遗失,被人拾到去韩媪家易酒。王楫子九龄已长大成人,应科举中状元,千里寻亲,珠联人合,全家团圆。
沈鲸作品,长于炼境,而其语言艺术十分精湛。今录其《卖子》一折中的一小段唱词,足以显现他的灿然文采——
【前腔】风尘奔走,栖栖丧家狗。誓死明初志,抱子先求售。我那儿呵,今日娘怀,明朝在谁手?此际情何限,天地同高厚。说到堪伤泪自流,沉痛黄泉兀未休。
老百姓口耳相传的一大俗语“靠山吃山”,最早就是见载于这部《双珠记》。清代还有平湖乍浦人沈筠的剧本《千金寿》二卷存世,有道光十四年(1834)守经堂刊本,许河题词,全剧十六出,首尾各增一出。《千金寿》是沈筠根据《史记·鲁仲连邹阳列传》而改编的昆剧,表现战国时鲁仲连为赵国解除秦兵之围,平原君以千金为鲁仲连祝寿之事,现藏中国国家图书馆。
1950年以后至六十年代初,平湖乡村中还有奏班活动。“文革”期间,全部消停。上世纪八十年代以来,在平湖的新仓、广陈、曹桥、共建等乡,曾有少数老艺人自由组合,恢复传统的奏唱昆曲活动。
清客班和奏班承继了昆曲在民间的传唱,成为昆曲艺术存活的湿地,因而一度使走向式微的昆曲艺术得以保鲜。钱南扬先生16岁起在平湖学习昆曲,此后不仅会唱曲、度曲,还能登场演出,反串旦角,最重要的是成为戏曲理论研究的一代宗师。他还活跃于戏曲会唱活动上,经常参加杭州昆曲社团的“雪社”活动;1946年秋,钱南扬加入了杭州成立的昆曲业余组织“梅社”。1947年2月,“西湖曲社”在湖滨的西湖饭店举行了昆曲会,这是战后的第一次雅集,钱南扬演唱了《西楼记·楼会》一齣。所以说,平湖能出钱南扬这样的戏曲大家,跟平湖普遍而又活跃的昆曲演唱活动有着密切的关系。
清客班和奏班对昆曲在民间的普及推广起过重大的作用,而且培养出一大批唱曲拍曲和乐队伴奏的人才。平湖派琵琶艺术第六代传人朱英先生为琵琶好手,人人都知晓。但他擅长昆曲,更有深厚修养,则鲜为人知。梅兰芳于《舞台经验四十年》一文中,谈到昆曲,曾“向平湖朱英请教”。在“平湖县中”一次文艺晚会中,他曾有兴演唱昆曲,珠圆玉润,不同凡响!
清客班和奏班的文艺款式对今天文艺复兴、文化建设和创新发展群众文化仍有很大的启示、借鉴意义和参考价值。2004年,广陈镇泗泾村民乐队在原“豆腐厢院”清客班的基础上重新组建,经常活动,具有较大影响。2009年“浙江在线”报道了泗泾村清客班的“复活”,频频亮相于各种文艺活动及比赛,至今仍活跃于各种文艺舞台上,为老百姓所喜闻乐见。广陈现有“鸣乐堂”奏班,成员有金其华、吕家凰、陈跃良三人,时有被邀请去演唱。从2019年11月开始,设在钱南扬纪念馆内的“汉上”周末戏苑于每周六下午2点准时开演,当湖街道戏曲团队风雨无阻都会在这里呈现精彩的戏曲演出。到目前为止已经有60场演出,吸引了两千多名戏曲爱好者前来观看。这是广大戏曲爱好者学习、交流和展示的一个绝好平台,让我们的传统文化绽放出璀璨的光芒。
■ 邓中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