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c03版:东湖人文

传朴堂初探

■ 嫣 然 摄影 沈海涛

癸未金秋,位于西子湖畔的西泠印社迎来了百年华诞,日本篆刻界泰斗、西泠印社名誉副社长小林斗盦将一枚由吴昌硕刻于古稀之年的“西泠印社中人”印章归还了它阔别86年的故土。镇社之宝的回归圆了印人的夙愿。这枚印章为青田封门青,边款刻有“石潜、辅之两兄属刻,持赠书徵三兄社友金石家。丁巳春仲,安吉吴昌硕”。这是吴昌硕所有篆刻作品里唯一有西泠印社字样的印章,一度在人们的视野里失去踪迹达50余年。早在1962年,这位号“书徵”的印社早期社员,精选出自己珍藏的43方印无偿捐献给西泠印社,这期中包括了稀世珍品:文彭的“琴罢依松玩鹤”、何震的“听郦深处”、邓石如的“江流有声断岸千尺”等。

这书徵究竟何许人也?

书徵,葛姓,名昌楹,平湖人,祖居当湖镇南河头(旧名鸣珂里)。葛家一门鸿儒,在南河头以“传朴堂”为号,经过三代人的耕耘,到葛昌楹时期藏书达40万卷,宋元书画376轴,地方志二千部数百种,宏富的收藏,闻名于江南。同时,又心系教育兴文办学,由葛昌楹的父亲葛嗣浵创办“稚川学堂”,成为当地的教育世家,许多稚川学子均在成年后拥有盛名。

去年六月初,我和热爱摄影的好友微微笑,决定去一探究竟。梅雨季偶有的晴天,午后,暑气渐盛,我和微微笑依然兴趣盎然。从永凝桥堍沿河向南,河畔是人去楼空的旧式二层民居群,几棵巨大的枫杨树排开,沉郁在屋前。寂静的午后,阳光悉数被阻挡,河面有风轻拂至岸上,吹落枫杨的碎叶细果,在风里蹁跹飞扬,我还看见从远处的光影里,一个老者推着老式的自行车缓缓而来。

转过民居,入小巷,遇见二三个当地居民,均和蔼友善,并为我们指向葛氏的老宅。出小巷,河岸渐宽,并纵深,附近建筑上有巨大的“拆”字。路口,向北开阔,一座连绵的老屋侧墙呈现,墙粉稀松剥脱,砖石间有裸露。抬眼望去同一水平位的屋脊能见到三四个依次排开。向南的墙身上,密密麻麻的电线交织下,蓝色的门牌在阳光里尤其醒目:南河头。横卧河岸的第一座桥是迎瑞桥。

整个南河头居民据说已全部搬迁出去,狭长的河岸空无一人,于夏日冗长的时光里尤显寥落。与两岸连绵的古屋群落相伴的是几株老树:北岸一株虬结的紫藤随势而上;对岸的合欢树枝叶繁茂,合欢花全数盛开;空气中送来的缕缕香气,一定是来自几株荷花木兰的白色花蕊。河水宁静而悠长,水中沙洲一株美人蕉似聚拢了所有阳光,使你不得不正视着它在夏日午后的水中央,灼灼发亮。

沿着北岸自西向东,二层古屋坐北朝南一间间紧密相连,不同的氏族,在这个江南水岸,曾经同气连枝,密不可分。很快,我就见到了我要寻找的葛宅,它位于南河头的65号。再向东,即见“稚川学堂旧址”白色匾额,它的斜对面,临河的旧屋上悬“葛氏茶楼”字样。

就是这里了,四点的阳光还有些灼人,我眯着眼睛,看阳光照射过水面,粼粼的波光又跃上白墙,闪闪烁烁,涟漪无数。我和微微笑迎着波光,啧啧赞叹。

路过那条叫“大弄”的深巷,再不过百米就是莫氏庄园的南门了。

葛氏旧宅

我和微微笑在清寂的长廊上走走停停,鸣喜桥畔驻足良久,偶遇常驻于此的老徐。老徐上世纪五十年代生人,健谈,其岳母正是当年葛家的看家人,如今,他是唯一住在这老宅子里的人了。老徐见我对葛家历史略知一二,索性带领我们跨过鸣喜桥,去看南葛荒废的院落。南葛的老屋被后来沿河建造的一溜排仓库用房遮挡,当我们穿过累累荒草和废墟,才发现里面别有洞天。老徐带领我们在围屋外前前后后寻访,指着澄澈天空下的破败老式江南屋脊,赞叹它往日的风采,惋惜之情溢于言表。

后来,我和老徐在岸边闲聊,他问我:知道平湖为啥有这么多富贵的家族吗?面朝河水,老徐自问自答:咱平湖自然灾害少,并且水系发达,乍浦港靠海,交通便利。他指了一下莫氏庄园方向:葛家和莫家都做木材生意,葛家的女儿嫁给了莫放梅。葛家与海盐徐家(徐用仪)、张家(张元济)、海宁陈家都有姻亲关系。

复旦大学历史系教授吴景平先生说:“家族关系是人类社会最基本、最稳定的重要关系,它对家族成员的影响深远,而从家族出发,还可延伸考察不同家族间的关系,以及家族与政治、文化、外交的关系,研究领域相当广泛。”

明代以后,浙西北部极为富庶,嘉兴作为江南的核心地区之一,其经济文化的发展都走在全国前列,在明清时期出现众多名门望族也就不足为奇了。

葛昌楹祖籍浙江东阳,先祖以武起家,到高祖葛肇基时期已迁居平湖乍浦,此时家道中落,遂弃武从商。乍浦靠海,是重要的商贸集散带,福建的木材通过海运到此处再转运销往各地。时值太平军滋扰江浙一带后,百废待兴,重建需要大量木材,葛家抓住这个机遇,发家致富。

同治四年乙丑(1865)左右,致富后的葛肇基、葛丕基兄弟俩由乍浦迁入当湖镇南河头,历经三年营建五进“葛氏居宅”,占地八亩,建宗祠。鸣喜桥分跨南北两岸,从此南葛(葛丕基)、北葛(葛肇基、葛承基)置地建宅,延绵数代。“福绥堂”及“传朴堂”分别为南、北葛的堂号。

葛氏藏书是从葛金烺开始的,他是葛肇基的长子,光绪年间进士,号毓珊。

葛金烺天资聪颖,饱读诗书,又善画书印,心胸豁达,乐善好施。嘉兴沈曾植在《葛府君家传》中赞曰:“君归而纲纪家事,宦情义薄。独尽力乡井义惠,桑辞恭敬。……悠游艺圃,寄情书画。其收藏都有关乡邦先哲儒林掌故者。不侈高古,绚俗尚也。”

“爱日吟庐”,是葛金烺的斋号,因得伊秉绶(墨卿)书“爱日吟庐”横幅墨迹,尤喜其质朴浑厚之气势,而制成匾额悬于斋中。上世纪三十年代初,文史、目录学家谢国桢曾到访过传朴堂,他在《三吴回忆录平湖传朴堂》中写到:“走过重门,便到了大厅,大厅上正中挂着伊秉绶(墨卿)写的‘爱日吟庐’隶书匾额,非常的瑰奇雄伟……”

葛金烺随父葛肇基辗转于杭、沪、闽等地从商之余,热衷于搜集古籍善本及名家书画。他后来在《爱日吟庐书画录·自序》中写道:“余自束发,癖耽于此,见即罗而致之。然距江村(高士奇),退谷(孙承泽)殆将二百五六十年,宋元名迹日湮,况中更兵燹,存者益复无几,偶有一二流传,又为强有力者负之而趋,岂窭人子所得而蓄之哉。计二十年来,南走闽,北走燕,物色于风尘,遇有赏心,辄不惜倾囊以购。惟是食贫居陋,所得无多。若前人著录中之煊赫有名者,百不获一焉。”

葛嗣浵是葛金烺的季子,亦是少年有才名,被当时的军机大臣海盐徐用仪看中,将女儿徐佩瑶许配与他。19世纪末叶,闭关锁国的大清朝已经走向了末路,徐作为军机大臣,重权在握,因政见不和曾遭驱,退出军机处和总理各国事务衙门。戊戌变法后又被重新起用,然而等待他的却是一场灭顶之灾。

在同是嘉兴人(平湖隶属于嘉兴)的民国女子沈亦云的回忆录里曾写到:因在朝不住启衅,忤旨被斩首之大吏许景澄、袁昶、徐用仪三人均为浙江籍。徐与许是嘉兴人……这件事情妇孺皆知,有人因此避乱到乡镇。

灾祸来临之前,徐用仪嘱咐女婿携家人星夜南归,退隐世外。从此,江南水乡,多了儒雅清正的藏书世家。

在葛金烺、葛嗣溁(葛金烺次子,香港著名影星夏梦的外曾祖)去世后,传朴堂的集藏,为葛嗣浵所承续。他多次出游北京、上海、苏州、杭州以及陕西、江西等处。每到一处,搜访书市甚勤,每次必满载而归。日积月累,藏书充盈,致原先的书屋不敷使用。清光绪二十五年(1899),他于鸣珂里宅址内,建起了一座藏书楼,名“守先阁”,并请海盐张元济先生题额。葛嗣浵与张元济早年在建设沪杭铁路筹集资金时认识,两人都有搜集古籍的同好,又结为儿女亲家,一生互为知音。张元济先生曾评价说:“传朴堂藏书之富,骎骎乎为浙西之冠。”

后来,老徐指着鸣喜桥北岸的几栋从古屋背后探出的高层建筑,很确定地说:“藏书楼就是那个地方,从前还有两条小河,有祠堂,里面可大了。”

对于所收藏的珍本,葛家是乐于传播的。有些孤本经商务印书馆刊印传世,如盛枫之《嘉禾征献录》、金兆蕃之《槜李丛书》、张咏霓之《四明丛书》、张元济之《四部丛书》、王欣之《纪念丛编》等,其中不少就摘自葛氏藏书。

葛家藏书精华,地方志最为丰富,平邑的先哲遗书、秘本也都尽数收藏,明人集部也极为完备,丛书从小者到大者,种类极多。再加上主人仰承先志热心乡里,供人抄录查阅,一时间在江南藏书界博得美名,传播广矣。

葛嗣浵不仅于此,还立志保存先哲遗文,如同邑胡昌基收集自清初至嘉庆间先哲1900余家诗稿,辑成《续槜李诗系》四十卷,葛嗣浵得知后出资千金,刊行于世。而花费更多心血的就是他与张元济、金兆蕃等人合辑的《槜李文系》续辑。王善兰在“葛嗣浵先生传略”里说:嘉兴忻虞卿先生收集嘉兴先哲文章《檇李文系》四十卷,告之嗣浵,意欲集资付印,事属艰巨,直至一九二一年征得张元济、金兆蕃两老协助,并征集各县自汉唐至清末的先哲文稿千余篇,由葛、张、金三老审定,文四千另四十一篇,分订八十卷,目录就有四册,可谓洋洋巨著矣。但刊印需要四五千元,未克成行。后由嗣浵先生将《檇李文系》全稿亲交嘉兴图书馆保藏,今转存上海图书馆。

葛嗣浵居北京时,时常为岳父徐用仪打理事务,往来有鸿儒。同时在清政府工部任职时与康有为交往甚密,深受维新思想影响。康有为曾为葛氏题七绝:谁作江村消夏录,平湖又见纲珊瑚。贞元朝士几人在,好事风流得潜夫。

投身教育是葛嗣浵另一番创举。光绪二十八年(1902年)正月,以葛氏宗祠内藏书楼下三楹为教室,兴办新学“稚川学堂”,后来的稚川初中是在原稚川小学(稚川学堂后更名)的基础上,于民国13年(1924)8月扩建创办。学堂三十余年间为平湖培养了一批优秀的杰出人士,享誉省内外。

而让传朴堂在篆刻界被誉为“一时之最”的那个浓墨重彩的人物,当属葛昌楹,他是葛嗣浵的次子。1916年,他在西泠印社的吴隐、丁辅之、王福庵三人的引荐下入社。葛昌楹喜收藏精鉴赏,琴棋书画、昆曲篆刻皆为行家。在收藏世家熏陶之下,书画典籍自小耳濡目染,幼年就读于自家的稚川学堂。除收藏古籍善本外,重点为明清印章。悉数收藏3000余方名印,并编辑印谱十多种,传播印林,福泽印人。

葛昌楹23岁时汇集吴昌硕、吴隐、叶舟、胡钁、钟以敬、童大年、徐新周、王大炘八家的刻印《晏庐印集》八卷。卷首有郑文焯、况周颐序。葛昌楹迁居上海前,所藏稿本样册毁于日军侵华时的战乱之中,所存散页,亦于“文革”中散佚。

被广为传颂的《传朴堂藏印菁华》初成于1916年,1925年重辑12卷。由葛昌楹与弟葛昌枌于明清名家刻印2000方中,选其精者400方辑拓而成。谱中收印人124人,明清一些重要印家大都在内。童大年题签,吴昌硕题扉页,罗振玉作序,葛昌楹自序。

收吴让之、赵之谦两位大家刻印的《吴赵印存》十卷,辑拓于1931年,其中有吴让之七卷,赵之谦三卷。

1944年葛昌楹与杭州胡洤(佐卿)各出藏印之精者所辑拓,上启文徵明、文彭父子,下至晚清吴昌硕、赵叔孺,汇集明清206位印人的700多方刻印精品,成《明清名人刻印汇存》》每部12册,每页一印,印面除朱钤外,益以墨拓,此书也仅辑拓21部。

最值得一提的自是《丁丑劫余印存》。这是葛昌楹与其他藏印家合作辑拓的印谱。丁丑正是国难当头的1937年,日寇侵华。11月5日,日寇由杭州湾金山及平湖全公亭一带海岸线登陆,意图直指南京。翌日,平湖县城首当其冲,在炮火中沦陷,葛昌楹避难于沪上。传朴堂之藏书楼“守先阁”及祠堂、学堂悉数被焚,大火把无数藏书、字画化为灰烬。同为平湖人的陆维钊后来有《木兰花慢》词痛陈劫难:惊沙,夜明蜃脚满,碉楼红遍劫余花。是处荒烟废灶,秋坟鬼唱谁家。交加,烽火如麻,人不见,鼓频挝,指马尾旌旗,长星昼出,杀气频霞……

数十年后,老徐和我站在夕阳染红的鸣喜桥畔,面对藏书楼依稀的方向,回忆起这段历史,深深叹息。

葛家所藏明清名家刻印,因先期埋入地下,得以幸存大半。时浙西藏印家丁辅之、高络园、俞人萃三先生亦避难在沪,因各出劫余所存1900余方,共计273家印作,于1939年拓为此谱。每部四函,共二十册,成书21部。王福庵朱文方印以“历劫不磨”四字颂之,最是精辟。1986年,上海书店出版社出版了影印本,精装二册,韩天衡先生新序。1999年,该社又按原样影印线装复制本问世,有叶潞渊、韩天衡两先生新序。

葛氏尤爱邓石如刻印,1944年成《邓印存真》二册,成为研究邓印之最珍贵资料。

葛氏一门鸿儒,历经150多年沧桑巨变,如今后人散居于海内外,故人依稀不见,古屋一丝尚存。那些隐隐的故事,依然为这片土地上的人们所喜爱和一再提及。我告别热心的老徐,此时,白墙覆绿水,余晖映古桥。我坐在岸边凝视这静谧的河水,听凭晚风带来丝丝凉意。一个传统江南家族的几代传承,正是典型的中国历代文人的理想家国。纵然,过往的繁华与落寞都已随波逐流,而正是这生命里的坎坷和坚韧与万古流动的江水凝结为人间如梦的感慨,才催生出一代代的理想生活的传承,万古流芳!

西泠名家聚会,左二为葛昌楹

葛氏旧宅

南葛老屋前的仓库

南河头旁边小屋

鸣喜桥畔

2022-02-21 ■ 嫣 然 摄影 沈海涛 5 5 嘉兴日报平湖版 content_205150.html 1 3 传朴堂初探 /enppropert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