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竹剑飞
上学后,填写各种信息表格,籍贯一栏怎么填写一直十分纠结、头疼,大人比我还纠结,外公外婆舅舅都帮着出主意。每每心事重重,仿佛决定我人生命运的时候到了,稍微出一点差错就彻底完蛋,就改变了我的一生,是一道难以逾越的坎。小小的心灵,我什么都不懂,不明白,问父母填写什么好,并且不断催促快点,像要完成某桩任务,好向老师及学校交差,也解脱自己。小伙伴们还在外面叫喊,催促我快点完成任务,一起跑出去玩耍。
我甚至说随便填个什么算了,没事的。口气很洒脱,什么都不在乎,似乎将要浪迹天涯,谁会问谁会计较籍贯这玩意。好像已经落笔了,在表格上留下了痕迹,再也抹不去的痕迹。母亲见了忙对我说等等,再等等,要想想好再写。父亲也示意我慢慢写,不要心急,要考虑周全。也许父亲还在思考,想出一个妥善的办法,两全其美的办法。他在屋内踱着步,但时时下不了决心。
我想自作主张填写一个,写一个同学们都没有填写的地方,不知道的地方。那多好,多洒脱,让他们惊讶得目瞪口呆,也许还要刮目相看,从此对我佩服不止。我的姓氏已经让他们惊呆了,常常问我有这个姓氏吗?百家姓里找不到。你是哪里人?并且上下打量我,想要找出一些我说谎的破绽,好像我是从外星球飞过来的。有人还专门查了字典,寻找我的姓氏出处。籍贯似乎和我十分遥远,和我一点关系都没有,但却在我的血液里悄悄流淌。
我出生在浙江平湖,在平湖学习、工作、生活。父亲从浙江嵊县(那时叫嵊县,现在叫嵊州)到平湖工作,在平湖安家落户。按理说籍贯应该跟父亲,应该填写嵊县。那个时候情况不一样。有人悄悄对我们说,不能填写嵊县,会把你们送回到原籍去的,那里苦啊。说话的人很严肃,好像有人已经行动了,拿了工具就在赶来的路上。我们不能犹豫,要统一口径。我们兄妹三人,你看我我看你,似乎不明白,甚至都不知道嵊县在哪,地图上是不是找得到。那里有亲戚吗?有同学吗?有好吃的和好玩的吗?我们知道父亲说话的口音跟周围的人不一样,是外地口音,跟母亲外公外婆舅舅说话的口音也不一样,要仔细听才听明白。邻居们都说听不大明白,有时需要母亲解释一下才清楚,这使他们的眼光都有些异样。
平湖是“金平湖”,比较富裕,又靠近上海,交通十分方便,而且许多新鲜事物很快从上海传到这个小县城,几乎和上海同步。嵊县肯定差得远了,肯定不是一点点的差距,春风吹到那里也要晚几年。也许嵊县连吃的东西都没有,所以父亲才跑出来,才到平湖来工作,最后在平湖安家落户。
送回原籍去干什么?肯定是种田,变成了农村户口,也许连田地都没有,没有吃没有住。甚至,也许我们兄妹三人还不能上学,只能傻呆在家里,你看我我看你。我们兄妹三人想,所以大人这么紧张,左思右想下不了决心。还是填写出生地吧,籍贯就写平湖,这样以后就放心了,就在平湖工作,在平湖生活。
以后遇到什么事,或者我们不听话,外婆就会一本正经地说,再调皮,再不听话,就送你们回嵊县,我不管你们了。外婆手一挥,好像我们真的被送走了。哈哈,好像这里真的不是我们的家。我们是客居他乡。想送就送,很方便。可到底送给谁?我们兄妹三人听后哈哈大笑,甚至相互还做着鬼脸,心里一点都不着急,因为那里到底还有些什么人都不知道。外婆一点办法都没有,还是照常烧饭烧菜给我们吃,照常为我们忙碌,操心。有时,我们籍贯写平湖,有时就写嵊县,像玩游戏似的,乐此不疲。我十岁生日那天,母亲特地在我们这里最大一家面店给我买了一碗三鲜面,里面有肉皮、肉丝、爆鱼、韭芽等。在那个年代已经不错了,妹妹们看着我,但没有她们的份。我心里十分满意,比在家里自己下面条吃不同,肯定好吃,口味完全不一样。想想看如果在嵊县能吃到这么好的面吗?有这么多的料吗?还是咱们“金平湖”好,幸亏生活在平湖,幸亏籍贯写平湖。
到我上初中时,才渐渐了解到嵊县的一些事,那里的人,以及风土人情。大家生活稳定了,生活好了,彼此走动了。嵊县是越剧之乡。嵊县出了好多名人,比平湖多。父亲是家中老大,兄弟好几个。有一次,四叔来了,带来嵊县的特产,有榨面、花生、年糕等等。那时从嵊县乘车到平湖要在杭州车站转车,一大早从嵊县出发到达杭州,在杭州车站要赶上到平湖的最后一班车才行,到平湖时已经是晚上了。一天的颠簸实在太劳累,四叔满脸都是疲倦,何况还带了好多东西。我看着地上堆满的许多吃的和用的,真不知道四叔怎么拿过来的,中间还要转车。好像有无数双神奇的手托起这些东西,从嵊县一直托到平湖,来寻找我们,也来诱惑我们,该回家看看了,该去寻根了。看来嵊县有许多好吃的特产,超出我们的想象,也许比平湖还要多。我真想马上就去翻看、寻找四叔带来什么,看看有什么好东西,像要通过这些东西探索到这个神秘祖籍似的,揭开这个面纱。四叔开口说话我就蒙了,什么都不明白,一点都听不懂,比父亲说话还要难懂,这是正宗嵊县话吗?父亲说话我已经习惯了,听明白了,好像我也是多年居住在嵊县的人,熟悉这声音,是挥不去的乡音。现在四叔来了,我明白我不是嵊县人,还没去过那地方,没有真正走进嵊县人当中。我看着四叔又看着父亲。需要父亲翻译、解释,听了后我还是半懂,似懂非懂,但我还是点了点头,装作已经听明白了。我们是一家人。四叔吃好饭后马上就睡了,一会儿就传来了均匀的呼噜声。
第二天早餐,母亲给我们兄妹三人每人下了一碗榨面,雪菜肉丝榨面,还放了鸡蛋。榨面跟我们这里的面条不同,不会成糊状,很光滑。吸溜进了嘴里,直通肠胃。我们个个都吃得很欢畅。我问两个妹妹嵊县想去吗?她们说有好东西吃就想去。我笑了,就是想吃。她们又说去了就回来。她们也笑了,说,你是哥哥你先去看看。我明白这意思,先去探路,免得她们上当回不来了,像要把她们嫁到那里去似的。我们就想着吃想着玩,吃好了玩好了就回来。籍贯似乎和我近了,正在向我招手,靠拢,来到我的身边还带来吃的,带来新鲜事物,让我亲身感受到和出生地的不同,不一样的文化、习惯,甚至不一样的饮食,不再那么遥远。但是,似乎还是那么陌生,那么遥远,几乎不可触及。母亲都还没有去过嵊县,更何况我们小孩了。
1984年,我在出生地平湖工作,后来到宁波参加大专函授学习。有一次机会,一门功课我可以免考,就可以免学了。有那么三四天的假期,我跟父亲商量打算一个人到嵊县去。父亲同意了,我是长子长孙应该先去看一下,为两个妹妹探探路。从宁波乘长途客车到嵊县,穿过四明山,颠簸大半天时间就到了。
踏上嵊县这块土地,我的心情还是有点激动,似乎还有点久违的感觉,也许在心里已经无数次来过嵊县,跟许多亲戚朋友接触过,交谈过。在老师布置的作文里也写到过嵊县,发挥了我的超级想象力,好像我生活在嵊县已多年,有许多趣事。老师表扬我写得精彩,有感情,是真情流露。似乎大家彼此都很熟悉,今天我到嵊县是要一一核实,是否吻合。我瞪大眼睛,似乎十分好奇,东看看西瞧瞧。剡溪穿城而过,还有黄泽江、长乐江、澄潭江、新昌江。眼睛有点不够使用,目不暇接,希望眼睛是一架高强度的照相机,什么都拍下来,储存起来,容日后慢慢地仔细品尝,像喝一坛陈年老酒,越陈越香。这里的人和我出生地的人有什么不一样,穿着打扮,说话口气,等等,我都一一记在心里。这是我的祖籍之地,和我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割也割舍不掉,似乎血液里流淌着这里的性情、亲情。这里有许多亲戚,跟我的姓氏一样的姓。
在嵊县的那几天,除了游览风景名胜,我还去过乡下,父亲出生的地方、上学的小学以及竹氏祠堂,见了叔叔婶婶堂哥堂弟堂妹等等,许多和我姓氏一样的姓,像竹氏姓大聚会。我和他们交谈似乎没有任何障碍,彼此都能听明白,好像我们一直生活在一起,经常串门,交流,玩耍,我到你家吃饭你到我家吃饭。在乡下,婶婶还特地为我做了春饼,那个香啊,平湖没有这么好吃的东西,没有这种思念的感觉。我的姓氏再也不是少数,不是一个奇怪的姓,让人摸不着头脑的姓。以后,填写各种信息表格时,籍贯一栏我就写嵊县。
在嵊县的日子里,早餐都是姑婆给我下的榨面,里面料很多,汤也很大,十分鲜美,让我吃到了正宗嵊县做的榨面。那是家乡的面,一种久违的滋味,其味道直至今日还一直留在我的肠胃里,留在我的记忆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