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C03版:东湖人文

社会地位与亲缘关系的交互建构

——以明代科第大族平湖陆氏为例

科第大族与锦衣世家

浙江嘉兴府平湖县居住着众多的陆姓人口,明清时期分为靖献、南陆、灵溪、祥里、泖西、陈田、当湖七大支。据说七支皆源出西晋长沙太守陆英,其中当湖支是陆英第四子、东晋太尉陆玩之后,其他六支皆为陆英第六子、东晋中书侍郎陆瓘之后,更具体地说,皆为陆瓘裔孙、唐朝宰相陆贽之后。西晋时期,陆氏是江南著名大族,陆机《吴趋行》云: “八族未足侈,四姓实名家。”据李善注,四姓指朱、张、顾、陆。此后陆氏长期保持着世家大族地位,宋朝张九成谈到:“江南多巨族,论其盛,未有加于陆氏者也。”明代中叶陆光祖谈到先世历史,自豪地指出:“俯念吾宗三十余世,世以忠孝节义诗书相传。”不过,宋代以降,社会流动程度大为提高,世家大族不能像以前那样“平流进取”,子孙无法仅凭门第维持社会地位或登上仕进阶梯,必须利用各种资源和机会苦心经营。

尽管源自共同的祖先,平湖陆氏七支的社会地位和声望却差距颇大,其中最为兴盛的是靖献支。据统计,明代平湖陆氏共出进士21名,其中靖献支13名,南陆支1名,灵溪支1名,祥里支4名,当湖支2名,泖西和陈田两支皆无。潘光旦先生《明清两代嘉兴的望族》列有平湖陆氏血系图三支,—支收列16世60余人,属于靖献支;一支收列4世7人,属于当湖支;一支收列9世17人,属于南陆支。吴仁安先生《明清江南著姓望族史》列举平湖陆氏两族,一为陆炳家族,一为陆宗秀家族,皆属靖献支。当然,如同所有大家族一样,靖献支内各房支发展也很不平衡,上述13名进士中,除陆淞本人外,还有7名是他的直系子孙。

靖献支的始祖,为宋末元初学者陆正。陆正原名唐辅,宋亡后,与族父霆龙“以家世宋臣”,誓不仕元,遂更名正。数荐不起,隐居教授,著有《正学编》、《学律考》、《七经补注》。至治三年(1323)卒,门人谥为靖献先生,立书院于陈山奉祀。其后裔称靖献支,即由此而来。陆正长子应礼,仕元为河北大都督府提控,濬州兵起死于任上;其子士原,于元末避乱移居湖州双林。因此,平湖陆氏靖献支,皆为陆正次子应奇后裔。应奇(字景祥)洪武初尚存,“郡守刘泽民召主宣公祠,察其贤,欲奏官之,谢曰:‘祥老矣,早丧先人,失学,不愿为官。’守曰:‘名儒之子,何言不学。’力辞而止”。应奇长子士贤,“乐善好文,有意气,元末名士流落者,如会稽杨维祯、宣城贡师泰、钱塘陈彦博,多客于其家”。士贤后裔世居平湖,人数众多,明代中叶以降,成为奕叶簪缨的科第大族。应祺次子士亨,后裔人数较少,后移居北京,嘉靖年间崛起成为锦衣世家。

陆士贤有三子。长子宗秀,“为人敦朴有至行,与弟宗达、宗俊友爱最笃”,永乐二十二年(1424 )举贤良方正,征至京师,引见于便殿,明仁宗异其礼貌,命至扆前问曰:“如何则天下太平?”宗秀对曰:“皇帝亲贤纳善,大臣秉公持正,自然太平。”皇帝赞曰:“好言语。”留京师月余,以疾辞,赐宝钞银币还。正统五年(1440)大饥,宗秀“倾家得粟二千四百六十石,又售产得麦四百六十石,散赈乡民之饥者”,皇帝赐敕书褒美,旌表其门曰“尚义”,蠲免本户杂泛差役。宗秀获得朝廷的征召和旌表,对于提升陆氏社会地位应当大有助益。陆氏后裔陆增《鹦鹉湖棹歌》云:“石牌泾里话沧桑,遗址惟看尚义坊。一代中兴从此始,八貂世泽后先扬。”

陆宗秀有珪、瓛、瑜、瑾四子。长子珪“性好义,有父风”。平湖县是宣德五年(1430)从海盐县析置的,因初建县,财力困诎,未建庙学。陆珪说:“范文正何人哉,以其宅为吴学矣!士无庙何瞻,无学何群?吾与以资丰后人,宁佐公家急,使士瞻且群于斯耳!”于是捐资建大成殿,而同邑大族沈昊佐建学宫。大成殿成,县令罗荣酹酒曰:“愿两家世世衣冠不绝。”后来陆珪与沈昊子孙果然科第鼎盛。陆珪还不惜家赀,“尝代输一邑赋,以宽民力”。景泰六年(1455),当地发生饥疫,珪与弟瑜“给谷种,施槥以千数”。次年又饥,四兄弟出谷5000余斛以赈,诏授珪迪功郎,兄弟四人还获得“赐宴光禄”的荣誉。

从陆士贤、宗秀、珪祖孙三代的举动看,其家无疑已是财力雄厚的地方势力。但在当时的社会环境中,要想维持甚至提升家庭的社会地位,还需要获得某种政治身份。同邑沈氏在正统七年(1442 )就出了本县第一个进士,与他们相比,陆氏在科举方面是落后的。恰巧从正统年间开始,朝廷为了动员民众赈灾助饷,推出了“义民旌表”“冠带荣身”政策。陆宗秀和陆珪凭借雄厚财富积极捐赈,陆宗秀获得旌表,陆珪进而获授正八品散官迪功郎,这自然会进一步提升其家的社会地位。陆珪四兄弟中,陆瓛、陆瑾后裔均不显。陆瑜后裔科第亦不顺利,直到其七世孙锡明,才登万历四十六年举人、天启五年(1625)进士,官至江西提学副使;八世孙灿,登顺治十八年(1661)武进士,任广西平乐三里营守备。使陆氏跻身仕宦大族的,主要是陆珪后裔。

陆珪有四子,除次子鉴外,其他三子或后裔均有所成就。长子钢为七品散官,当因输粟而得。钢长子溥为邑诸生,纳赀为国子监生,授上海县丞,调丰城督运。据说“夜过采石,舟漏,溥跪祷曰:‘舟中一钱非法,愿葬江鱼腹。’祷毕,漏止。天明视之,有三鱼裏水草塞漏”,但因性格亢直,不久罢归。陆溥子孙科举并不顺利,陆光祖曾感叹说:“公(陆溥)为大宗子,以孝友承家,以廉惠守官,仗忠信,踏风波,受天之佑,公之子孙宜硕大繁昌,而至今尚未有显者。”他期望“天将昌公于后”,后来果然实现。陆溥六世孙灿,登崇祯七年(1634)进士,任山东济南府推官,十一年清兵攻陷济南,阖门遇难;七世孙陇其,登康熙九年(1670)进士,为一代理学名臣,得到入祀孔庙的殊荣。陆珪三子镜,成化七年(1471)成为本支第一名举人,官陈留知县,但后裔不显。四子鋹为岁贡生,成化年间授广东程乡知县,颇有惠政。陆鋹长子淳,获授承仕郎(正七品散官),当亦系纳粟而得;淳子楷,为国子监生,任鸿胪寺序班;楷子梦韩,登嘉靖三十五年(1556)进士,官至广东按察佥事。是后此支不显。陆鋹次子淞,弘治二年(1489)举人、三年进士,官至南京光禄卿。其官职虽不太高,但是明代该支第一位进士,也是该支上升为科第世家的标志性人物。

陆淞子辈出了两名进士、两名举人、一名府学生,堪称辉煌。长子杰,正德八年(1513)举人、九年进士,官至工部右侍郎;次子棐,嘉靖十年 (1531)举人,官刑部司务;三子槩,府学生;四子杲,嘉靖十六年举人、二十年进士,官刑部主事;五子集,嘉靖十三年举人,官南京吏部司务。陆淞孙辈,陆杰子光弼、光畿皆为荫生,后光弼授前府都事,终南左府经历;陆棐子光宇、光宙为诸生;陆集子光儒、光任为例监,后光任仕至建昌府通判。只有陆杲四子最为显达:长子光祖,嘉靖十六年举人、二十六年进士,官至南京吏部尚书;次子光裕,嘉靖三十四年举人;三子光祚,嘉靖二十二年举人、三十八年进士,官至陕西提学副使;四子光宅,隆庆四年(1570)举人。可以说,因陆淞诸子、杲诸子在科举方面的连续成功,平湖陆氏靖献支达到了鼎盛状态。但陆淞曾孙辈竟无一人中举,光畿子在廷以祖荫仕至太仆寺丞,光祖子基忠、基恕以父荫仕至郎中、基志因父荫以例监授詹事府主簿。此代之后,在科举上又续有斩获:光祚孙锡恩,万历十六年(1588)举人、二十三年进士,官至刑部主事;锡恩子澄原,万历三十七年举人、天启五年(1625)进士,官至兵部员外郎;锡恩侄清原,崇祯六年(1633)举人、七年进士,任云南道御史,南明唐王授都御史,清兵攻至,投江死。陆杰曾孙鏊,举人、进士皆与澄原同榜,官至湖广按察使;鏊兄磐(入籍华亭),天启四年举人。

与陆应奇长子士贤一支相比,次子士亨一支,无论在人数还是科第上都大为逊色。但在嘉靖年间,此支因特殊机缘骤然崛起,甚至对朝廷政治都产生了重要影响。士亨子宗深,为七品散官。显然此时宗深也像其堂兄宗秀一样,试图借助“义民旌表”提高家庭的社会地位。宗深子轼,事迹无闻。轼子墀,举茂才,选充锦衣卫小旗。兴王朱祐杬之国,墀选充兴府仪卫司总旗。墀卒,子松袭职。兴王子(即明世宗)入继大统,松扈从入京,擢锦衣卫千户,官至后府都督佥事,协理锦衣卫事。陆松长子炳,登嘉靖十一年(1532)武进士,授锦衣卫副千户,父卒,袭指挥佥事,后署指挥使,掌南镇抚事。陆松父子得到信任,一个重要原因是,明世宗出生后,陆松妻为其乳母,陆炳长明世宗一岁,随母入宫,整天与明世宗玩在一起。嘉靖十八年,明世宗南巡,途中行宫失火,陆炳冒险将皇帝背出,从此更得宠信,官职不断擢升,长期掌管锦衣卫。其长子经,荫授锦衣卫署百户、累升至指挥使,次子绅为总旗,皆早卒。嘉靖三十九年,陆炳去世,赠忠诚伯,官其子绎为锦衣卫指挥佥事。陆松次子炜,以荫授中书舍人,登嘉靖二十三年进士,官至太常少卿。子绪,以伯父陆炳功,荫授锦衣卫百户,累升指挥使。明穆宗即位后,追论陆炳之罪,炳子弟均被夺职。万历三年(1575),张居正等言陆炳救驾有功,遂免其罪,官其孙逵世袭锦衣卫千户。陆炜子绪、孙选,均官至锦衣卫指挥使,绪孙之元中举人,官知县。

可以说,平湖陆氏靖献支应奇的两支后裔,一支经过长期经营,一支遭逢特殊机缘,在嘉靖年间文武并起,分别成为科第大族和锦衣世家。明清时期树立在平湖的众多牌坊,就是陆氏地位的物化象征。如尚义坊为宗秀所立,世科坊为镜、淞、杰、棐、集、杲、光祖、梦韩、光祚、炜、光裕、光宅、锡恩、鏊、澄原、之元、锡明、磐、灿、清原、陇其、澍所立,世尚书坊为淞、杰、杲、光祖立,元魁继武坊为淞、杲、光祚立,三代名卿坊为淞、杰、光祖立,文武勋贤坊为炳、炜立,柱国坊为松、炳立,宫保太宰坊为光祖立,丙辰亚魁坊为梦韩立,传胪坊为光祚立,文苑持衡坊为光祚、锡恩立。由于完全依附皇权,锦衣一支在陆炳去世后迅速衰落。科第一支虽有所下滑,但在明代一直保持了大族地位,而“明亡后即阒焉无闻”。陆陇其虽然也是陆珪后裔,“但别为一支, 且亦未能维持长久”。

亲缘关系与科举成功

从上面的介绍可以看出,就科举而言,平湖陆氏靖献支的鼎盛期,无疑是在嘉靖年间。从嘉靖二十年至三十八年(1541-1559),两代人中出了5名进士、3名举人。这两代在科举上如此成功,除了家族确实具有深厚的文化底蕴,可能还有一个尚未引起关注的因素,即他们采用了在顺天参加乡试的策略。而这种策略的顺利实施,又利用了同族的亲缘关系。

平湖陆氏靖献支的第一位举人陆镜,为成化七年(1471)浙江乡试第22名。第一位进士陆淞,也是以县学增广生身份,获得弘治二年(1489)浙江乡试解元。次年会试时所填家状如下——

陆淞,贯浙江嘉兴府平湖县灶籍。县学增广生,治《书经》。

字文东,行七,年二十五,十二月十七日生。

曾祖宗秀,义民。祖珪,义官。父鋹, 监生。母曹氏。重庆下。

兄溥,监生;渊;济;淳;洪;潍。弟沂;淮;浩;激。

娶王氏。

浙江乡试第一名,会试第一百名。

这份家状显示,陆淞籍贯为浙江嘉兴府平湖县,役籍属于灶籍。陆淞只有一个亲兄弟淳,其所填行七,当系叔伯兄弟(即陆珪孙辈)的大排行,所填兄弟名字也是将叔伯兄弟一并列入。靖献支的第二位进士,亦即陆淞长子杰,为正德八年(1513)浙江乡试第36名,次年登进士。

但此后情况发生了变化,陆淞次子棐于嘉靖十年(1531)、五子集于十三年、四子杲及孙光祖于十六年、弟孙梦韩于十九年分别中举,但均是参加顺天乡试。兹以其中最早登进士的陆杲家状为例,可以看出与其父兄差异很大——

陆杲,贯锦衣卫官籍,浙江嘉兴府平湖县人。国子生,治《礼记》。

字元晋,行四,年三十六,二月初九日生。

曾祖珪,义官。祖鋹,知县,累赠南京鸿胪寺卿,加赠都察院右副都御史。父淞,南京光禄寺卿,赠都察院右副都御史。母王氏,封太淑人。慈侍下。

兄楷,监生;东;杰,工部右侍郎兼都察院右副都御史;棐,贡士;樟;槩。弟集,贡士;炳,锦衣卫指挥使;炜,中书舍人;标;檠。

娶沈氏。

顺天府乡试第四名,会试第八十一名。

这份家状有两点值得注意:其一,陆淞、陆杰的籍贯,均为“浙江嘉兴府平湖县灶籍”,而陆杲的籍贯则变为“锦衣卫官籍”。其二,陆杲所填行四,是他在亲兄弟间的排行,而其所列兄弟名字,血缘关系的密疏极其悬殊。如陆杰、陆棐、陆槩、陆集是其亲兄弟,陆楷是其堂兄弟(三服),陆东等是其再从兄弟(四服),陆炳、陆炜已是其七服兄弟。明代进士家状中的兄弟填到几服,并无明确规定,有人只填亲兄弟,也有人扩展到叔伯兄弟或堂兄弟,但将远至七服的族兄弟列入,应当是极其少见的,必然有其实际功能。

按照明代的制度规定,籍贯浙江的考生,如系府州县学生员,只能参加本省乡试;如果成为贡生,因浙江贡生只能入南京国子监,可以选择在本省或应天参加乡试。浙江和南直隶号称人文渊薮,专攻举业者人数众多,而且水平很高,两地乡试竞争都很激烈。相比而言,顺天乡试解额较多,录取率较高,更重要的是,本地文化教育比较落后,东南地区的士子如果能在顺天参试,中举概率肯定会大为提高。

明代对户籍控制甚严,上述几类资格,除富户子弟可以纳粟进入国子监外,其他几类如果本不具备,就需要通过“冒籍”方式获得。明代“冒籍”现象各地都有,以顺天乡试最为严重。嘉靖年间,礼科给事中陈斐指出:“奸宄之徒,或因居家之时,恃才作奸,败伦伤化,削籍为民,兼之负累亡命,变易姓名,不敢还乡者有之;或因本地生儒众多,解额有限,窥见他方人数颇少,遂逃入京,投结乡里,交通势要,钻求诡遇者有之;或以顺天乡试,多四海九州之人,人不相识,暮夜无知,可以买托代替者有之。一遇开科之岁,奔走都城,寻觅同姓,假称宗族,贿嘱无耻,拴通保结,不得府学则谋武学,不得京师则走附近,不得生员则求儒士,百孔营私,冀遂捷径。”甚至在会试的场合,“举人报籍印卷,亦有假托族属,改附籍贯,朦胧开具,以南作北”的现象。从这些言论可知,“寻觅同姓,假称宗族”,是“冒籍”者最常采用的手段。

对于陆家来说,陆淞长子杰虽于正德年间登进士,但其他子侄如在竞争激烈的浙江或应天应试,未必都能顺利考中。如果到顺天参试,成功机率就增大许多。上述几类资格,一、四、五、六、七项,陆家都不具备,而二、三两项,却可以轻易获得。于是他们便采取了两条腿走路的办法。一是利用富厚家赀,根据朝廷的开纳事例,为子弟获取国子监生资格。根据《平湖县志》“例贡生”名单,陆钢子溥,陆淳子楷、孙梦韩,陆淞子棐、集、杲,集子光儒、光任,光祖子基志,光祚孙锡命,皆是捐纳入监。 其中陆溥纳监当在弘治时,陆楷纳监当在嘉靖以前,而陆棐、集、杲、梦韩纳监应当都在嘉靖前期,并都考中顺天乡试举人,而陆杲进一步登进士。

从道理说,仅凭北京国子监生资格,他们就可以参加顺天乡试,为什么还要“冒籍”成为“锦衣卫官籍”呢?推测起来,北京国子监生资格,只是一种个人身份,不能传给子孙。而且关于纳粟入监,历来议论纷纷,朝廷时开时辍,他们的子孙是否也能凭借此路在顺天参试,实在是个未知数。而如果将籍贯变换成“锦衣卫官籍”,不需要纳赀,其子孙就有资格成为顺天府学或京卫武学生员,甚至进而成为北京国子监生,自然可以在顺天参试。根据陆光祖年谱,陆杲、光祖父子一直住在家乡,嘉靖十五年 (1536),陆杲“北游太学,携先生(光祖)以行”,次年父子两人同登顺天乡试。陆光祖并非例监生,他可以直接参加顺天乡试,显然就是依靠“锦衣卫官籍”获得参试资格,光裕、光祚等人情况当亦如是。

除陆光祚外,其他诸人参加顺天乡试均很顺利。顺天乡试虽然向来多有“冒籍”,但除切身利益受损的顺天生员外,其他人对“冒籍”多采取宽容态度,被告发查处者为数不多。而陆光祚参加嘉靖二十二年(1543)顺天乡试,恰巧就遇上这种情况。该科录取名单公布后,有人举报“余姚人钱德充易名仲实,冒大兴籍以中;慈溪人张汝濂易名张和,冒良乡籍以中”。明世宗方令提学御史核实,又有官员举报工部侍郎陆杰从子光祚、太仆卿毛渠子廷魁、鸿胪卿陈瑋子策等十人“冒京卫、顺天二学中式”。最后礼部提出如下处理意见:“孙镃、孙鑨、王宸、陆宏共四人,系锦衣卫、太医院见任官亲子侄,当存留会试。郑梦纲、陶大壮、沈谱、丁子载、陆可承、翟钟玉共六人,俱诈冒籍贯,当发回原籍入学肄业,仍得应其省试。陆光祚、陈策、毛廷魁虽称随任,亦当一体发回。”明世宗令“孙镃等、郑梦纲等俱依拟,陆光祚等姑准存留,不许对制”。

陆光祚等人“被讦冒京卫、顺天二学中式”,显然不是以国子监生身份参试。而其能够获得京卫武学或顺天府学生员身份,当然是依凭锦衣卫官籍。但其家实为浙江平湖县灶籍,尽管其父辈就已依托陆炳家转为锦衣卫官籍,但由于两家血缘关系太远,如果认真追究起来,不但不能脱罪,反而正好成为“冒籍”的证据。为脱此困,陆杰、光祚只能向前述顺天参试资格第六条上靠,即以“随任”为借口。但这种说法也有漏洞:陆杰此前一直在外任职,嘉靖十七年(1538)由广东左布政使升湖广巡抚,二十一年加工部右侍郎衔,提督重修显陵裕恩殿及兴王旧邸工程,二十二年六月方奉命回部管事,说陆光祚“随任”,显然有点勉强。此时陆炳权势炽盛,陆杰亦颇受皇帝信任,礼部的意见有点模棱两可,既未坐实“冒籍”,又要求发回原籍。而明世宗法外施恩,保留了陆光祚等人的举人资格,只是不准参加次年会试。此事使陆光祚的科举生涯略有波折,直到三十八年才登进士。

嘉靖三十九年(1560)陆炳去世,其长子经、次子绅先卒,家中只有幼子绎,势力大衰。隆庆初追论陆炳之罪,其家地位更是急剧衰落。这一变故对平湖陆氏子弟的直接影响,是他们无法再凭借锦衣卫官籍,获取顺天府学或京卫武学生员身份,而在顺天参加乡试了。陆杲最小的儿子光宅,乾隆十五年(1750)中举,参加的就是应天乡试。陆杲曾孙、光祚孙锡恩万历二十三年(1595)登进士,陆杰曾孙鏊天启五年(1625)登进士,其籍贯均为“浙江嘉兴府平湖县灶籍”,也就是恢复了祖宗原籍贯。锡恩子澄原亦登天启五年(1625)进士,《题名碑录初集》记其籍贯为“浙江杭州府平湖县民籍”,所记“杭州府”显误,因为平湖县一直隶属嘉兴府。

社会地位与亲缘关系

明朝前期,陆氏应当还没有形成组织化的宗族。对于本支日后发展有重大影响的陆宗秀,“事父母孝,产业让二弟,友爱甚笃”,可知兄弟很早就分家。他全力投身地方公益事业,但文献并未特别提及他对族人的帮助。陆宗秀子珪捐建学,是以个人名义,与另一大姓沈昊合作,就连其弟似乎也未参与此事。景泰年间两次捐谷赈饥,一次是陆珪、陆瑜共捐,一次是兄弟四人合捐,说明当时兄弟四人已经分家。在这种家族形态下,陆珪兄弟与其四服兄弟轼(士亨之孙),关系应当不会太密切。轼子墀离开家乡后,两支相隔遥远,恐怕也难保持联系。弘治三年陆淞到北京参加会试时,陆墀正任职于锦衣卫,不知他们是否见面互通族谊。但有一点很明确,由于血缘关系已很疏远,陆淞在家状中并未将其六服兄弟陆松写入。随着明世宗入继大统,陆松、陆炳父子都担任了锦衣卫要职,一跃成为陆氏靖献支中最显赫的一房,自然会被原籍族人视为可以借重的对象。

北京陆氏虽为锦衣卫高官,但毕竟出自书香世家,并非粗鄙武夫。陆墀以举茂才隶锦衣卫,应当是读书人。陆松也有较高的文化根底,著有《介庵集》。两子陆炳、陆炜,分别考中武、文进士,文化程度当亦不低。因为有这样的家世背景,陆炳喜欢与文士交往,加意访求人才。需要指出的是,陆松、陆炳在京担任锦衣卫要职,与原籍族人不一定有经常性的联系。倘若原籍陆氏在功名上没有成就,而只是作为地方大族存在,两家可能依然不会建立密切关系。换句话说, 双方政治地位的提升,为建立联系提供了契机,把两个本已疏远的房支重新联系起来,以致在进士家状中,竟将远至七八服的族兄弟列入。此外,由于陆炳位高权重,势焰熏天,这两个房支的交往并非完全对等的,锦衣陆家实际处在庇护人的位置。前引陆杲家状,将陆炳、陆炜列入兄弟行列,而迟陆杲一科登进士的陆炜,其家状兄弟部分则只列一位:兄炳,壬辰武举,锦衣卫管卫事指挥使。因为无须证明或抬高身份,陆炜并未将血缘疏远的陆杲兄弟列入,与陆杲家状形成鲜明对比。

社会地位与亲缘关系的交互建构,不仅体现在靖献支两个房支之间的交往中,也在家族建设方面表现出来。明朝以前,广陈靖献祠“故有祭田、义田数千亩,元季湮于乱,存不满四百”,宗族经济基础非常薄弱。明代前期,相关文献中没有发现陆氏宗族活动的痕迹,说明当时族人之间的关系是比较松散的。因纳栗获授迪功郎的陆珪,除积极投身于地方公益事业,对家族建设也比较关心。他制定了“家训”十四则,包括勤俭起家、诗书不坠、兄弟友爱、财利分明等。但此后很长时间,陆氏仍然缺乏共同的经济基础和家族组织。一直到陆杲,才是推动陆氏宗族组织化的关键人物。

陆杲在外任职时间不长,以刑部主事“理漕抚刑,执法不阿,与漕臣左,会漕臣罢,杲亦罢”。据说他“略无愠意”,且曰:“得砥修礼训,以式乡闾,岂不若一官耶?” 陆杲家居时,赶上“岁荒民饥,族属流散”,他除“蠲谷收赡”外,“复念旱涝不常,用助难继,欲访宋参知政事范仲淹义田遗意,置田赡族”,得到子侄和族人支持,陆续购置“在县田六百余亩,议为族田”。祭祀靖献支始祖陆正的靖献祠,原本位于陈山海滨,因倭寇猖獗,浙江巡抚阮锷惧其遭罹兵燹,于嘉靖三十三年(1554)移建于县治东,题名景贤祠,内祀陆贽,以陆正配享,后又增配陆宗秀、陆鋹等。此祠虽为官建,但“令陆氏子孙为庠生者二人主祠”,实为陆氏“家庙”。景贤祠建成后,陆杲及子侄所置族田便都归于该祠名下。

为了规范族人行为,陆杲制定了《陆氏家训》,并针对族田的管理和使用,制定了非常详细的“赡族规则”,包括周贫、优老、助婚、恤丧、赡寡、励节、育才、尚贤等14款。各款内容都很具体细致,如“育才”——

凡灯火束修,必校文背书,第其优劣,以为多寡,庶足激励。已成材者,试文一等,赏纸笔银五钱,首名加三钱,仍各给灯火米二石;二等赏银四钱,三等二钱,仍各给灯火米一石五斗;文不完者不赏,仍量给灯火米。未成材者,背诵经书全熟者为上等,给束修米一石二斗,《四书》熟者为中等,给米一石;《学》《庸》《论语》熟者为又中等,给米八斗。其背法,八岁以内背《学》《庸》,十岁以内背《论语》,十二岁以内背《孟子》,十四岁以内背本经。非通本成诵者不给,止熟《大学》者不给。年十五以上者,不必背书,每年择定试期,直岁半月前报知,不赴试者,虽补卷不给。已告衣巾者不给。家事稍赡者,灯火束修当推让贫族。

陆杲后裔,也都保持了乐善恤族的传统。

家族组织虽然基于血缘关系而成立,但它并不是天然存在的。陆杲曾说:“君子于人,无所不爱,而必自亲始,《书》称亲九族是也。夫族有尊属卑属,有服无服,皆本之于祖,能无念乎?”但若把“有服无服”的族人聚合成一个功能性的社会组织,需要通过人为的建构过程。而在家族组织的形成和维护过程中,家族内的精英分子,特别是科举成功的精英分子,往往发挥了关键性的作用。平湖陆氏虽为历史悠久的大族,但支派众多,居住分散,明代前期,即使靖献支内部,也缺乏功能性的家族组织。明代中叶,陆氏崛起成为科第大族,长期居乡的陆杲热心家族公益事业,并得到子侄的大力支持,从而使家族内部的互助性和凝聚力大大提升。可以说,科举成功和社会地位的提升,为亲缘关系的建构提供了契机和动力。而家族组织化程度的提高和救助能力的增强,也有利于家族社会地位的维持。陆基忠针对“赡族规则”的作用曾评论说:“遵行五十余年,而族人知礼让,免冻馁,相激劝,盖不止于赒恤补助,且藉以联睦规诲,利赖于子姓者甚渥也。” (本文作者系北京行政学院研究员、《新视野》主编、中国明史学会副会长 本报有删节)

2021-06-28 ——以明代科第大族平湖陆氏为例 5 5 嘉兴日报平湖版 content_130534.html 1 3 社会地位与亲缘关系的交互建构 /enppropert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