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韦 蔚
在厨房忙活的时候,我会下意识地不时看一看窗外。窗子向北,十米开外就是小区的北墙。靠墙站着一排我叫不出名字的树,每一棵都高大,都雄壮,每一棵都披戴一身绿衣。
墙的北侧,是一个菜园,约有半个足球场大小。
大树们将一墙之隔的菜园子的一大半景致给遮掩了。但是透过枝丫间的空隙,还是可以看见男主人和女主人在园子里的劳作,或翻土,或栽种,或浇水……
深秋,西北风渐渐盛了,大树们的绿衣一日日转黄。没过多久,叶子们就争先恐后地,一片一片地,有声有色地,落下。也有在空中打着旋,随风而去的。
终于,大半个园子的风光都可以看到了。年年如此。
但是去年的深秋,有一天,当我抬眼向窗外看去的时候,我吃了一惊,我看见园子里居然站着一排银杏树!我居然不知道它们是何时移植过来的!我第一眼看到它们的时候,它们已经金光闪闪一派粲然了!
可惜,银杏树们也没能粲然几天。西北风一日比一日凛冽,银杏树也开始掉叶子了。很快的,只剩下了树干与枝丫。围墙这边的大树洗净铅华,围墙那边的银杏树铅华洗尽。
冬天将大地赤裸裸地打开在日头下,月光下,还有人的眼皮下。
我终于看见了世界铅华洗尽的样子。
寒冬的一个中午,我站在厨房北窗口洗碗。我习惯性地抬头看窗外。当我的视线往下走的时候,就看见一个席地而坐的女子。
女子正在享用午餐,看上去吃得很香,但我看不清楚她在吃什么,我也无法看清女子的容颜。女子一袭黑衣,豆绿色的头巾跟她脚下的蔬菜彼此应和着。
我将水池里的碗碟都洗干净了,再抬头向窗外看去,只见女子拎着白色塑料水桶在给菜蔬喂水。那水桶,沉甸甸的。那绿头巾,却轻快地在园子里飘来飘去。
绿得有深有浅的蔬菜,一畦一畦地站在深褐色的地里。那天,我头一回将那菜地,看做了一张硕大的乐谱。女子在上面来来回回地走,一串串的乐音就跟着女子的脚后跟飞扬了起来。
这女子,也是铅华洗净的样子。
今晚,我在手机上阅读一位出生就脑瘫的女诗人的新作:我们的愁,源自我们的无能为力。
感觉女诗人的散文也是可以当做诗歌来读的。
汉字们排着队,呼啦呼啦地从手机屏上依次跃起,然后一头扎进了我的心里——
乡村里的一些东西有时候是半寐的,这是一种等待的状态,等到自己的季节,等自己内心的呼唤把自己打开。
其实整个乡村也是如此一种半寐的状态。半寐并不是沉睡,是眼睛闭着心还醒着,是四季里万物的变化无一遗漏地仍然从生命里经过而且留下痕迹。
我的乡愁不是站在远方看故乡的思念,没有对着月亮怀念人或景的诗歌一样的浪漫和忧伤。我的乡愁就是直愣愣地站在这片土地上,直愣愣地看着它的变化的无力无奈和无辜。
这是一个撕心裂肺肝肠寸断的过程,这是一种永恒的失去,一种彻底的失去。我的乡愁是无法化开的愁,不是从远方回来就能够缓解的愁,不是诗情画意的愁,而是一种血淋淋的愁。它不是什么东西从你的手里拿去了还可以还给你,而是一块骨头从你的身上剔出去了再无法长回你的身上。
我很惊讶,一个女子的笔下,不,确切地说,一个女子的心里,故乡与乡愁可以是这样的!
瞬间觉得,这女诗人将我心里的乡愁,也撩拨得一天一地了。
之后,我看了《摇摇晃晃的人间》,看到了女诗人摇摇晃晃的步履,和她眼睛里那摇摇晃晃的世界。
之后我想,从今往后,女诗人怕是越来越无法再安静地纯粹地书写她的故乡,她的愁怨,她的爱情了。
因为她已经被包装,被打扮,被植入一个喧嚣的世界。在这个世界里,人们需要喧嚣,人们喜欢喧嚣,人们喜欢呼啦啦地来呼啦啦地去,人们唯恐缺席于接踵而至的各种狂欢与消费,仿佛如此就可以将空洞的灵魂填满。
于女诗人而言,真有些可惜了。
只是写到这里,我立马问自己,你是不是想多了?
女诗人原本就不想让乡愁,让花朵,让落在左手上的月光,在只有三百多户的小村子里静默着的。女诗人是要让它们盛开,让它们奔放,让它们喷薄而出的。
有评论家期待女诗人有一天能够成为既热情恣肆又精敏沉着的女诗人,能为诗坛带来更多不仅令人感动,而且更加沉实、纯粹、有力的诗歌。
或许,评论家也是想多了。
故乡,长在人们离开的那个地方。
那个故乡,不施粉黛。
只有洗净铅华的人,才回得去呢。
只是今天,连男人都开始了描眉点唇。
我们所处的,是一个铅华时代。
还有多少人,想着要铅华洗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