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吴连城
俞元龙先生1906年生,属马。作为他的学生,在我的感觉中,俞元龙先生是一位身材高大而又神情和蔼的老人,他的脸上永远带着慈祥的微笑,对人从不疾言厉色,使我们对之真是如坐春风。
先生毕生致力于教育,而以书法名世。记得1960年冬天,县文化馆举办迎春书画展。里面一小间,悬挂着胡士莹、陆维钊两先生的书法作品。而先生写的四屏条《苏东坡黄州寒食诗》及黄山谷的跋,还有草书《大江东去》堂幅也张挂其间。视胡、陆两先生书作,再看先生的,无多让焉,可谓与胡、陆两先生鼎足而三。而此也是当时观赏者的共同看法。
先生早岁就读于稚川中学,受业于著名文史学者、书法名家陈翰先生。陈翰(1873-1928),字翀若,又字伯叙,前清贡生。陈先生即是名教授胡士莹先生的岳父,而胡先生的夫人则是陈秾女士(1900-1938),字棣华,一字孟农。她在杭州女子师范毕业,曾任平湖淑英女校、诒谷初级中学、杭州一中二部等校教师,亦娴文史,工书法。先生在稚川中学,朝夕受陈翰先生熏陶,在文史上打下功底,亦在书法上打下了扎实的基础。
上个世纪20年代,先生与吴一峰先生(号大走客,著名山水画家)一同负笈上海,就学于上海新华艺专。当时新华艺专的书法教授朱天梵先生,写得一手赵之谦体魏碑。写魏碑是很不容易的,有一些鲜为人知的特殊用笔和执笔方法,但对这些,俞元龙先生都能学以致用,这也都是他从朱天梵先生那里得到亲传的。所以,元龙师后来亦以魏碑书法擅长,其渊源即在此。
先生学习书法很是刻苦,早岁由于陈翰先生写米芾、赵孟頫一路的行书,所以他早时学的也是苏轼、黄庭坚、米芾、蔡襄一路。他自言苏东坡的《大江东去》、《黄州寒食诗》及黄山谷的“跋”、黄山谷的《松风阁诗》等著名法帖都临过不少于一百遍。这些字我都见他写过,确实写得风神独具、跌宕有致、形神毕肖,可谓得其神韵。
先生早年在上海学习书法,可以说是到了废寝忘食的程度。当时在上海八仙桥有一个青年会礼堂,一些上海的书画名家经常在那里开展览会。先生自告奋勇,在那里义务服务,白天值班,晚上在夜深人静之际,就着灯光,用极薄的拷贝纸,蒙在一些名迹上,用细如蚕丝的线条双钩下来。当时对一些不易买到的碑帖亦用此法,双钩响拓,装订成册。我见到过的就有《黄庭坚下水船词墨迹》、《瘗鹤铭残字》、《赵之谦大士赞》、《邓石如篆书嵩山碑》、《郑道昭碑》等多种,都装订得整整齐齐,一丝不苟,见之令人肃然起敬。在古稀之年,我还见他把一本借来的木版郑板桥手写刻印的《郑板桥诗词》用薄纸摹写下来,一丝不苟,装订成册,时时吟咏。
到了晚年,他仍然学书不辍。我经常见他一个人坐在桌子旁边,一手执法帖,一手蘸水,在桌面上画来画去,精心揣摩古人的笔墨神韵,一边吟诵着法帖上的诗句。他经常吟诵的,除了上面提到过的外,还有苏东坡的《武昌西山诗》、《烟江叠嶂诗》,李白的《襄阳歌》,杜甫的《醉时歌》等。他常对我说,写古人的诗句,至少要背出,一定要细心体会古人的诗意,什么样的内容,用什么样的书体来写,都要反复揣摩,要意与古会,才能做到内容与形式相一致。可见先生的心与古人是相通的。
先生亦工于吟咏,然不多作。在他八十岁的上一年,特意写下了《八十抒怀》——
年近八秩,岂更他求;
情怡虑淡,岁月正来;
日高犹卧,夜户长开;
年丰日永,波淡云回;
小庭花落,扫积成堆;
时时作画,乱石秋苔;
时时作字,泼墨涂鸦;
时时作诗,写乐鸣哀;
字学汉魏,崔蔡钟繇;
不伦不类,非马非驴;
亦有苦心,卌年探讨;
古碑断碣,刻意搜寻;
图书在室,芳草盈阶;
抱残守阙,谢荣藏拙;
甚矣至哉,歌以咏志。
其宁静淡泊,一生心迹,皆跃然纸上,令人既钦佩又慨叹。这篇佳作,承他手写见赐,我至今珍藏。
他在1990年的国庆节又写下抒怀七律——
八四年华梦一场,尚能挥笔发余光。
青春在眼童心热,白发盈头壮志凉。
旧业未荒投四化,新功待立莫彷徨。
衰来何法可增健,恬淡情怡是妙方。
为“四化”立新功,千里之志,也是跃然纸上。此诗后来刊载于市老年读书会五周年纪念册《晚霞满天》上,我也至今保存着。
先生淡于名利,一生热衷执教,坚持教书育人。他先后执教于平湖光启中学、平湖二中、平湖中学,为家乡的教育事业贡献毕生精力,只以余事对待书法,故其名不出桑梓范围。记得他女儿俞光耀女士曾说过:“爸爸的字,不会比沙孟海差到哪里,就是在小地方,没有出名。”事实也就是这样。
记得在1984年6月,平湖召开第二届文代会。先生写下了“文章千古事,艺海百年心”的对联。先生毕生喜爱书法,精研书法,这副对联写出了先生的心声,可谓夫子自道。那副对联写得真好,铁画银钩,神似赵之谦。可惜时过境迁,没有保存下来。
先生与吴一峰先生是上海新华艺专的同学。毕业后,吴先生到西南发展,绘画上成绩斐然。而先生执教桑梓,桃李成蹊。两人所趋不同,但殊途同归,都为国家作出了各自的贡献。记得1991年夏天,平湖撤县建市并举办首届西瓜灯节时,吴一峰先生应当地政府之邀,回到阔别数十年的故乡平湖。那天上午,一峰先生身穿大红运动衫,神采奕奕,在子女的陪同下,来到环城东路俞元龙老师家中,两位老人终于在半个多世纪后会面了。那天,我也在场。两位老人都很激动,不想几年以后,两位老人都先后作古。
先生毕生教书育人,他的两位哲嗣也均学有所成,卓然成家。长子俞凌云先生,在武汉医药局工作,是饲料添加剂方面的专家。次子俞沛霖先生,曾是上海市第一人民医院的院长,是著名的心血管专家。他的女儿俞光耀女士曾在平湖印刷厂工作,陪伴在他的身边照顾着他。
1990年冬天,与他相濡以沫、长相厮守60多年之久的师母先他而去。记得我得知师母故后去看他,老师坐在藤椅上,神情穆然地说:“人总是要散的,我们同了60多年了,蛮好了。”鼓盆之戚,对一个耄耋老人来讲,是十分悲痛的。但他把一切藏在心里,他只在里屋师母的卧室里挂上照片,早晚供些水果。
但不幸的事接踵而来,过了没多久,他的女儿俞光耀女士患脑癌病故于上海,虽说哥哥是医学专家,但也回天乏术。这件事起先大家都瞒着他,但时间久了,老人也感到有些不对,经常向别人问:“光耀到上海去看眼睛,怎么这么长时间还不回来?信也不来一封。”
自此以后,先生就很是寂寞,也很快变得衰老起来。幸好我们这些学生如许士中、朱屏等,还有一些书法爱好者,都经常去看他。他的女婿邵其湧先生,也经常去看他,解除了他不少寂寞。记得我最后一次见到他是1994年10月间的一个下午,那天下着细雨,邵其湧先生也在座。临走时,他送到门口,要我们经常来看他,我们都答应了。过了一些时候我再去看他时,见门紧闭着。邻居出来说:“老先生在前几天由他在上海的儿子开汽车接走了。”从此就没有了先生的音信。直到1997年秋天,我在平湖宾馆遇到邵其湧先生,他告诉我,老师已于1996年在上海故世了,虚龄91岁,由于生日没有过,实足只享寿89岁。这位教育前辈,书法名家,就此鹤归华表。
先生早岁受陈翰、朱天梵两前辈指授,又从教之余,毕生致力书法,故魏碑、行草无所不能,其魏书,法度精严,雄深雅健。草书龙蛇飞舞,铁画银钩,实为书法界不多见之全才。他总对学生循循善诱。他的备课笔记,常被其他老师借去向学生作示范。他对来学习书法者,常把自己珍藏的碑帖相借,并详加讲解示范。记得在他将离平赴沪前不久,我去看他,他将抽屉打开,里面有很多已写好的扇面,他让我挑选,可是我却没好意思拿,后来先生就到上海去了,辜负先生美意,至今深以为憾。
先生长于书法,对求书者从不拒绝。生前书作甚多,但保存至今的墨迹,似乎已并不多见。幸好在全公亭的一角,他于1987年受平湖县政府委托书写的“侵华日军登陆处”七个擘窠大字,还有碑阴他手写的碑文,默默地立在碑亭里,警示着后人,毋忘国耻,对后人进行着无声的爱国主义教育。这也是对这位教育前辈、书法老人最好的纪念。
俞元龙先生(前排左三)参加文代会时与文友们合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