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要建农民新村,老屋也在搬迁范围。新房一开工,老屋即被夷为平地。站在一片乱砖断瓦中,不免思绪万千,感慨良多。啊,老屋,我的老屋!生我养我十五载,充满了童年欢乐和忧伤的老屋,将要从此离我而去,将要永远地从家人的记忆中抹去了。一个世纪来,你历经沧桑,含辛茹苦,为我们遮风避雨,洗尘接风,难道就落得如此黯然的下场!
故乡的老屋,是祖父年轻时所建,算起来到现在已一百零七年了。和其他民居一样,粉墙青瓦,七路头的落戗屋。前后二进,称为前埭后埭。东面是厢房,西面有一堵砖墙,中间是一个四角的天井。有甬道连接南北,沿墙根是一溜花草。甬道西边是一块菜地,种着细葱大蒜。堂屋的屋梁上建造了家堂,状如架空的橱柜,里面安放着祖宗的牌位和祭祀用的蜡扦之类的东西。老屋的北边有一条小河,东西两边各有一大片竹园。
这是一户四世同堂的大家庭,祖父、父亲和叔叔合居老屋,光孩子大大小小就有十一个。祖父在小镇上当差,父亲和叔叔忙于农事。祖母操持家务,抚养孩子。她把最小的一个孙子抱在怀里,一勺一勺地喂米粉糊糊,其他的孩子围成一个半圆,眼睁睁地看着。如果小弟弟吃不完碗中的米粉糊糊,祖母会把它分给其他孩子。前面的孩子吃米粉糊糊时,后面的也都张大了嘴。那情景就像母燕 归来时乳燕张大嘴巴嗷嗷待哺一般。可惜能吃到米粉糊糊的机会不多,小弟弟的胃口出奇地好。一调羹米粉喂到他嘴里,就像瓦片扔进河中,马上不见了踪影。“这小囡没长喉咙。”祖母说,“没长喉咙,所以直接到肚子里去了。”其他孩子虽然没吃到米粉糊糊,也不会怨恨弟弟,他们也知道这米粉本来就是给弟弟准备的,自己的主食是粥汤、红薯和芋头。
虽然食物粗糙单一,孩子们还是长得很结实,一个个欢蹦乱跳,极少得病。白天,他们最喜欢玩的就是站在屋檐下往屋顶抛皮球。皮球在瓦楞上蹦蹦跳跳往下滚落,孩子们在下面争抢落下来的皮球。抢到后再往上扔,看谁扔得高扔得远。有时候皮球卡在瓦缝里了,就用竹竿捅,竹竿够不着,就得架梯子爬到屋顶上取下来。当然,这只有在大人不在家时,才能冒这个险。屋脊上,瓦缝里的马蜂可不好惹。也许是食物匮乏的缘故,马蜂都长得又瘦又小,马蜂窝也只有巴掌那么大,可是蛰起人来一点不含糊。怕的就是被马蜂追赶时慌乱之中一脚踩空滚落下来。好在我们都是幸运儿,老天保佑,一次事故也没有发生。
夏天的中午酷热难忍,大人们都躲到树荫下或竹园里午睡。孩子们毫无睡意,在竹林中玩起藏宝寻宝的游戏。各自挑选一块碎瓷碗片,分头藏在竹林中。然后让寻宝的孩子在一个划定的区域中寻找,把所有的瓷碗片都找出来了即可获胜。我有个堂兄,是未到上学年龄一堆孩子中最大最聪明的一个,他藏的瓷片总是让寻宝者费尽心思,伤透脑筋。原来他把瓷片藏在地面上的一截枯树枝中。寻宝的孩子清理地面时就把枯树枝一脚踢开,然后又挖又刨,结果可想而知,即使掘地三尺也一无所获。
竹园边上有一棵歪脖子老榆树,一根斜逸旁出的老树枝正好用来做秋千的架子,两根长绳系一块木板,一个简易秋千架就做成了。孩子们排着队轮流上去玩耍。随着秋千的来回晃动,树枝也一高一低上下起伏。
傍晚时分,劳累了一天的人们还是不能入睡,天气实在太热了。孩子们在泥场上泼上水,搬出桌椅板凳,一躺上门板,眼皮就沉重得再也睁不开来。大人们摇着蒲扇纳凉聊天,为了驱赶蚊虫,家家的泥场上都燃起了蚊烟。可是蚊子没有赶跑,人却熏得喘不过气来。孩子们早就睡得像死猪样,祖母摇着蒲扇给他们驱赶蚊子。小家伙们实在太困了,蚊子乘机大饱口福,在他们手上脚上留下一个个纪念。祖母看着心疼,用一条床单把他们裹起来。不料,其中一个一翻身,从门板上滚落下来,后脑磕破了,鲜血直流。祖母抓起一把香灰,捂在这倒霉蛋的后脑上,再用一根布条扎紧。这位老兄,后脑勺上有一块地方,至今寸草不长。
老屋的西北角有一间堆稻草的小屋,孩子们常在里面捉迷藏。在稻草堆里挖个洞,可以藏好几个小孩。北面的墙上,有一个窟窿,猫着腰可进出,平时都用稻草堵着。祖母说这是以前逃难时用的,只要一听到枪声,就知道东洋乌龟要来了。人们背起早就准备好的包袱,从洞里钻出,仓皇出逃。鬼子到了空无一人的村子里,看见什么拿什么,粮食背走了,牲口牵走了,鸡鸭则成了他们的下酒菜,临走还点上一把火。老屋的东厢房,就是那时被毁的。鬼子走后,祖父请了帮工,花了半个月才修好。
老屋的第二次变故是在上世纪六十年代末。堂兄要结婚了,祖母把西房让出来当作新房,另请泥水木匠把西面的围墙扩建成西厢房,作为自己的栖身之所。夏天,西厢房热得像蒸笼,冬天又冷得如冰窟。祖母的晚年就是在那里度过的。
祖母一生经历了两次失去亲人的悲痛。先是小女儿下河割茭秧喂牛,不慎滑入深潭溺水而亡。丢下一个不满周岁的婴儿,终日啼哭不已。祖母把干瘪的奶头塞进小弟弟的嘴巴,他马上停止了啼哭,但是不一会又哇哇大哭。祖父架起石磨给没娘的孩子磨米粉,才保住了小家伙的一条命。后来大女儿又罹病不治,最小的儿子也仅五岁。两个女儿的相继离世,使祖母悲痛欲绝,身心备受打击。
老屋的屋脊两端,原来是有两根铁棍支撑着,使屋脊如大鹏展翅,凌空欲飞。大炼钢铁时,人们把它拆下来扔进了小高炉,和铁锅铁斧一起炼成了一块块铁疙瘩。
冬日的夜晚,寒冷而漫长。孩子们围着一张桌子看书写字,一盏玻璃瓶制作的油灯,发出昏黄的光亮。因为没有灯罩,常有黑烟冒出,一不小心,还会把头发烧焦了。祖母于心不忍,把自己摇花用的煤油灯让给了这些未来的知识分子。这使得孩子们欣喜万分,精神陡增,学习自然更上心。就这样,在祖母嗡嗡嗡的纺线声中,我们读完了小学。到初中时,村里才用上了电。六十七岁时,祖母得了一种奇怪的病,遍身起水泡,皮破后流出黄水。更可怕的是黄水淌到哪里,皮肤就溃烂到哪里。祖父把她送到镇上的医院,医生也毫无办法,回家躺了没几天就咽气了。我正在婺城上学,接到家里发来的加急电报,连夜上车往回赶,也没有见上祖母最后一面。去金山火葬时,队里的挂桨机又坏了,水泥船停在河中,前不着村,后不挨店。开船的师傅把机器都拆开了,也找不出毛病在哪。好在天寒地冻,祖母的遗体冻得硬邦邦的,比放在冷柜里还保险。
祖母走后,年逾古稀的祖父也一蹶不振,支撑了三年后也随祖母而去。再后来,在这座百年老屋里,叔父和父亲也先后离开人间。年轻一代远走高飞,有一个甚至定居在鬼子的老家。老屋日益衰败破落,柴草屋的后墙裂了道大口子,青草蛇可以自由出入。瓦缝中的枯草在寒风中簌簌发抖,每逢下雨,屋内渗漏不止。老屋就像一位蹒跚老人,在风雨中举步维艰,蜷缩一团。
上世纪八十年代初,改革开放伊始,外地人大量涌入,老屋稍事修葺后,出租给外地打工一族。现如今,老屋已走到了生命的尽头。相距不到十米的新街已初具规模,新建的住宅楼拔地而起,宽阔的大街上车水马龙,人流不息。两旁是店铺林立,商贾云集。老屋匍匐在高楼大厦之下,似乎在为自己的落魄落伍而觉得羞愧难当无地自容。是呀,旧的不去,新的不来。人类历史总是不断地行进在消逝中,又在废墟和瓦砾上打造新的世界。老屋的逝去,自有它的价值和意义。思念及此,心中释然。
□ 陈年兴